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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地發(fā)文,與本書無關哈。說實話雖然穆旦先生的翻譯很精彩,又好在有中英對照,但這本書選的不多不長的詩歌并不足以讓讀者管窺到三大詩人的精髓偉大之處。
《贊智性美》是雪萊早期的杰作和他偉大探尋的開端之一,“智性美”在他岳父母和早期的領路人威廉·葛德文和瑪麗·伍爾斯頓克拉夫特的作品中就已常出現(xiàn),也被雪萊用于柏拉圖《會飲篇》的翻譯中(雪萊的智性美深受柏拉圖影響,但柏拉圖認為美是形而上學的,只能通過不斷的辨析獲知,而雪萊作為一位詩人,認為哲學無法獲知美和真理,它只能被隱隱的感到,并通過詩人的想象力顯現(xiàn))。不過我覺得在雪萊筆下,“智性美”依然是全然精神上和最終超越感覺的,它就是華茲華斯的《不朽頌》里的榮光,在后者詩中屬于我們出生前那個永生的天國,而我們的出生其實是對這種榮光的遺忘。這在雪萊詩里也得到了隱隱的回應:“恰似記憶中的樂曲的余音”。詩的開始,雪萊就展示了這種智性美的無法把握: 某種無形力量的威嚴的陰影 雖不可見,卻飄浮在我們之中, 憑借多變的翅膀訪問多彩的世界, 如夏風潛行于一個又一個花叢; 雖然我們多彩的世界受惠于這種無形力量的威嚴的陰影,它如同“如同月華傾瀉在山間的松林;恰似黃昏的色澤與和諧的樂章,恰似星光之下鋪展的浮云”,但卻不是這個世界所能把握住的。它無法看見,只是像夏風潛行于一個又一個花叢,而華茲華斯筆下的榮光也在他的詩中慢慢消隱,但智性美與《不朽頌》相似的,在它稍縱即逝的飄移中,仍會顯示身形,“因神秘而變得更加珍貴可親”。 可你為何棄開我們的國度,飄往他鄉(xiāng), 丟下這個虛空、荒涼、陰暗的淚谷? 陽光為何不能永遠編織彩虹, 桂在那邊的山川的上空? 為什么曾經(jīng)顯形的物體必將失蹤? 為什么恐懼、夢幻、死亡、出生 會給人間的白晝蒙上陰影? 為什么人類會充分地容忍 沮喪與希望、憎恨與愛情? 詩歌繼續(xù)描述著智性美的飄渺無蹤,丟下我們在這個虛空、荒涼、陰暗的淚谷,“淚谷”是天主教禱告中的用詞,濟慈在書信中也曾把這個迷信和被誤導的世界稱為淚谷。我們看到在這個失去智性美的光彩的淚谷里,人類陷入了“沮喪與希望、憎恨與愛情”無法解釋的二元化的矛盾之中,一切都在注定的二元性的善變中變得虛無縹緲,而智性美無法停留。詩人接著列舉了種種信仰以及迷信: 從更為崇高的世界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來回答圣哲或詩人的這些疑問—— 因此.魔鬼、幽靈、天堂這些名稱 始終是他們的一個徒勞無功的結論, 只是脆弱的咒符 但魔鬼、幽靈、天堂始終只是徒勞無功的結論和脆弱的咒符,無法使我們在這個悲劇性的世界得到解脫,無法趕走我們天生的“懷疑、無常和偶然”,它們使我們的歡樂陷入反反復復的厭倦。只有對智性美的暫時追尋才能給我們帶來真與恩典(《圣經(jīng)》里的用語),從自然化的世界里救贖我們的悲劇。雪萊拒絕了濟慈偉大的頌詩里的感官化的描寫和與自然的和諧,或者一個世紀后艾略特致力于的使想象力形體化,他像威廉•布萊克一樣追尋一種更神圣的智性美和幻象的領域。 愛情、希望和自尊,如同行云, 在借得的時光里來去匆匆,飄忽不定。 你不為人知,卻威嚴可怖,假如 你和你光榮的隨從居于人的心靈, 人啊,定會永生不朽,而且無所不能。 在情人眼中,愛的共鳴時虧時盈, 是你充當使者,傳遞著愛情—— 對于人類的思想,你是滋養(yǎng)的物品, 如同黑暗培育著微弱的火光。 切莫離去,縱然你只是一個幻影, 切莫離去——否則,墳墓也會 變成黑暗的現(xiàn)實,如同恐懼和人生。 愛情、希望和自尊是對《圣經(jīng)》里圣保羅宣布的三種美德“信仰、希望和慈善”的替換,雪萊崇尚的自尊是對想象力的尊崇,它為人類至高的精神生活打開了窗口,展現(xiàn)了一個更為廣闊的意識世界。但這些美德如同行云,稍縱即逝,只有在智性美借得的短暫時光里才得以顯現(xiàn)。假如智性美能久居于人的心靈,人就能像神一樣永生不朽,而且無所不能,仿佛身處在華茲華斯的天國。這在詩歌的第二節(jié)里也有過展示: 你的光彩使人類的形體或思想 變得神圣莊嚴、不可侵犯, 但智性美的來去匆匆使愛情和人類的思想變得忽明忽暗、時虧時盈,如同黑暗培育著微弱的火光(火光,尤其是黑暗的火光,是依賴于黑暗的襯托的,在白日的光輝下微暗的火光微不足道)。該節(jié)最后詩人悲劇性的想到了如果智性美的光彩就此永遠離去后的絕望后果:墳墓般可怕的現(xiàn)實。雪萊在很久以后的《祖卡》里再次悲劇性的展示了當光彩離去后的情景: 就會冷得仿佛靈魂遺棄的尸衣 毫無光彩像黑夜誕生后的落日 雪萊聚焦了智性美的飄忽給我們帶來的獲得和損失,《不朽頌》相同性質的成長和損失歷歷在目,童年的快樂歷歷在目(童年離永恒的天國最近,我們還沒有忘記榮光),華茲華斯——雪萊的詩歌父親再次引導他進入了雪萊自己的童年中,但雪萊起初黑暗的童年逆轉了華茲華斯榮光下童年的神圣和美好,因為雪萊還沒有找到他的智性美。 在孩提時代,我曾懷著戰(zhàn)栗的腳步, 穿過許多靜室和月光下的林莽, 還有洞穴、廢墟,遍地尋訪鬼魂, 只希望與死者進行大聲的交談。 我呼喚著自幼而知的惡毒的姓名, 沒有回音,也不見他們的形影 在本詩的另一稿和最初的草稿里,對姓名的修飾語是“虛假的”,而這里雪萊的憤怒更加直接,那些惡毒的姓名好像《圣經(jīng)》里的各種人名,代表了教義對于一生崇尚自由的詩人的種種束縛。本詩雪萊多次援引《圣經(jīng)》中的用語,但這對于他更多的是一種崇高的替代,從上述詩歌的第三節(jié)可以明確看到。雪萊本質上也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懷疑論者。這首詩里他好像成了一個堅定的柏拉圖主義者,但像他的詩《月亮》里的月亮一樣,他永遠是一個孤獨的找不到永恒不渝的對象的漫游者: 你臉色為何如此蒼白? 莫非倦于攀登高空、凝望大地? 你置身在星辰之間, 恰似異鄉(xiāng)的游子,沒有伴侶,—— 永遠虧盈交替,象一只憂傷的眼睛, 尋不到值得長久眷戀的物體? 他的頭腦和心靈從不能和諧一致,因為對于他兩者訴說的都是智性美,他清楚的知道愛情投射的陰影是毀滅,卻依然沉浸其中,《靈之靈》的最后雪萊宣布自己已屬于愛神,盡管“愛戀的歡愉趕走了愛戀”(葉芝的詩句,來源自雪萊下面的詩行) 直到歡樂再次被自身所否認 似乎離題很久了,雪萊的童年是懷著戰(zhàn)栗的腳步遍尋鬼魂,我們可以在他之前的幻象詩歌《阿拉斯特》看到相似的黑暗情景。早期《伊斯蘭的反叛》里的獻詞(獻給夫人瑪麗)里雪萊具體的寫過這種無助和茫然,當他在五月的拂曉朝著閃閃發(fā)光的草地走去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哭泣,“一種孤獨感,化為緊攫住我的熱望都接踵而至”。為了彌補這種情感枯竭,他發(fā)出了種種探尋(雪萊一生的詩歌都在探尋中輾轉),但無不以失敗和絕望告終,無論是《阿拉斯特》里融合了黑夜、死亡、母親和大海的色情幻想還是另一種寧靜的晴朗,“我筋疲力盡,死與愛為了他們的獵物仍在斗爭”,直到他找到了自己的知己瑪麗,暫時的告別了孤寂的靈魂。在對拯救世界的熱望感到絕望之后,雪萊在獻詞最后展現(xiàn)了他和瑪麗最終的浪漫主義幻想(它在后世瓦格納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里得到了另一種更黑暗的回應): 像進入世界的暴風雨之夜的燈—— 兩顆寧靜的星星,云朵掠過, 躲避了下沉的船上水手的視線, 它們年復一年的燃燒,伴隨著永不熄滅的光明。 但在這段之前(抑或該詩之后)依舊是雪萊那華茲華斯式的榮光,甚至對其的引征更加直接(華茲華斯寫道:“幸虧往昔的余燼里,還有些火星留下……它們不管怎樣,總是我們整個白晝的光源……我們身居內陸,靈魂卻遠遠望得見永生之海。”)在雪萊筆下,那種榮光離開了地球,消逝的光芒卻依然照耀和保護著地球,它三千年的回音依舊傳來,讓這個喧囂的世界側耳傾聽,仿佛聽到了家的聲音(也是華茲華斯詩中我們生命之前的天國)。雪萊呼喚著讓真理統(tǒng)治人世間,結束一切壓迫與暴政,就像在《贊智性美》的第六節(jié)他的宣誓,他發(fā)誓要永遠敬畏這種美,向智性美和全人類獻出自己所有的力量,來使這個世界擺脫黑暗的奴役,因為: 你的幻影落在我的身上, 我失聲尖叫,抱緊雙手,欣喜萬分。 雪萊興奮地記起當來去無蹤的智性美終于降臨的那刻,他馬上知道了自己一生的追尋,就像他找到了自己的妻子瑪麗一樣。在最后詩人事隔那個時刻多年后再度確認了自己的誓言,和那愛情、希望和自尊(可憐的雪萊始終害怕自己會再度失去它): 當正午過去,白晝變得更為靜穆, 出現(xiàn)了一種秋天的和諧的音符, 碧空中也有了一種明媚的色調—— 整個夏天,它們都不曾被人耳聞目睹, 仿佛夏天不會,也不配擁有這些! 那么,讓你的力量,就像自然的真諦, 侵襲進我被動消極的青春, 并且把安詳賜給我今后的時日—— 我這個人呵,無限崇拜你, 也崇拜僅容著你的一切形體, 啊,美麗的精靈,是你的符咒 使我熱愛整個人類,卻又畏懼自己 前六句依舊是華茲華斯式的,呼應了后者《不朽頌》里自然其成熟的“莊嚴素凈的色調”,也是雪萊最后祈求的想像力的成熟和安詳,但華茲華斯清楚的知道一旦榮光逝去就再也不會回來,它只會在自然中得到微暗的顯現(xiàn),自然是人類永恒的慰藉,我們再也看不到天國的榮光,但痛苦的成熟使我們的視線帶上了莊嚴素凈的色調,我們抵抗不了我們逐步走向死亡,但是將從早年的榮光和同情心中吸取今后生活的力量。然而年輕的雪萊決裂了華茲華斯清醒的妥協(xié),走出了自己的道路。他要的只是作為真理的智性美,而不是布萊克筆下墮落的人形的自然,這不是成熟的前輩華茲華斯所能做到的。雪萊的幻象越演越高潮,他在智性美的想象力里找到了他的方向,宣布著對其的無限崇拜和不動搖,被動消極的青春里詩人尋獲了自我主動的力量,“畏懼自己”是因為他所承擔的責任和對真理的敬畏,而“使我熱愛整個人類”則展現(xiàn)了智性美最終的強大力量。雪萊在《阿拉斯特》沒有出路的絕望后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一種屬于他自己的宗教力量。但是雪萊不會想到他一生的探求終究陷入了絕望,“魔鬼再度君臨我迷惘的心”。在生命最后的《一盞明燈破碎》里,雪萊悲劇性的面對了榮光再度的逝去: 當一盞燈破碎了, 它的光亮就滅于灰塵 光彩失去了,留下的只是灰塵。也許雪萊的榮光本就是虛妄,它其實來自于詩人自己的內心,雪萊試圖用自己的榮光照亮這世界,卻始終抗拒不了自己變化的心,就像葉芝所寫: 人類傾慕的一切 僅撐得過片刻,或一天。 愛戀的歡悅,趕走他的愛戀, 畫家的筆觸,讓他的夢衰竭; 傳令官的呼喝,士兵的邁進 拖垮了他的榮譽,他的勁力: 無論黑夜里燃燒著什么東西 它們,都點了人類松脂的心。 接觸到智性美的崇高力量,卻最終不可避免的失落,就想智性美本身的撲朔迷離一般。華茲華斯無疑是清醒的,失去的終究無法回來,這或許是人類本身的原罪。但雪萊終其一生依舊狂熱的追求著智性美,追求著與那崇高力量的瞬間觸及,他像飛蛾撲火一樣的堅定不移,相信有一種超越一切的崇高,因而無視他本同樣擅長的懷疑主義,直到在這空虛的世界炸出正午的幻象。偉大的幻象詩人雪萊的一生和他的詩歌是一部不斷脫胎換骨的變化之歌。 他的一切都沒有消失 只是經(jīng)歷了海的變異 已變得豐富而又神奇 ?。ㄑ┤R的墓志銘,出自莎士比亞的《暴風雨》) 附原詩: 贊智性美 1 某種無形力量的威嚴的陰影 雖不可見,卻飄浮在我們之中, 憑借多變的翅膀訪問多彩的世界, 如夏風潛行于一個又一個花叢; 它以閃爍不定、難以捉摸的眼光 察看每一顆心靈、每一張臉龐, 如同月華傾瀉在山間的松林; 恰似黃昏的色澤與和諧的樂章, 恰似星光之下鋪展的浮云, 恰似記憶中的樂曲的余音, 恰似因美麗而可愛的一切, 又因神秘而變得更加珍貴可親。 2 美的精靈呵.你飄向了何方? 你的光彩使人類的形體或思想 變得神圣莊嚴、不可侵犯, 可你為何棄開我們的國度,飄往他鄉(xiāng), 丟下這個虛空、荒涼、陰暗的淚谷? 陽光為何不能永遠編織彩虹, 桂在那邊的山川的上空? 為什么曾經(jīng)顯形的物體必將失蹤? 為什么恐懼、夢幻、死亡、出生 會給人間的白晝蒙上陰影? 為什么人類會充分地容忍 沮喪與希望、憎恨與愛情? 3 從更為崇高的世界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來回答圣哲或詩人的這些疑問—— 因此.魔鬼、幽靈、天堂這些名稱 始終是他們的一個徒勞無功的結論, 只是脆弱的咒符——它們的魔力 也不能把懷疑、無常和偶然 從我們的所見所聞中清除出去。 唯有你的光輝,如同輕霧飄過山巒, 或像夜風輕撫寂靜的琴弦, 彈送出一陣陣柔和的樂聲, 或像月華灑在午夜的河面, 把真與恩典送給人生的不安的夢境。 4 愛情、希望和自尊,如同行云, 在借得的時光里來去匆匆,飄忽不定。 你不為人知,卻威嚴可怖,假如 你和你光榮的隨從居于人的心靈, 人啊,定會永生不朽,而且無所不能。 在情人眼中,愛的共鳴時虧時盈, 是你充當使者,傳遞著愛情—— 對于人類的思想,你是滋養(yǎng)的物品, 如同黑暗培育著微弱的火光。 切莫離去,縱然你只是一個幻影, 切莫離去——否則,墳墓也會 變成黑暗的現(xiàn)實,如同恐懼和人生。 5 在孩提時代,我曾懷著戰(zhàn)栗的腳步, 穿過許多靜室和月光下的林莽, 還有洞穴、廢墟,遍地尋訪鬼魂, 只希望與死者進行大聲的交談。 我呼喚著自幼而知的惡毒的姓名, 沒有回音,也不見他們的形影—— 當輕風開始調情.有生之物 從夢中蘇醒.帶來鳥語花香的喜訊, 在這美妙無比的時刻呵, 我深深地思索人生的命運,—— 突然,你的幻影落在我的身上, 我失聲尖叫,抱緊雙手,欣喜萬分。 6 我曾發(fā)誓,我要向你和你的同類獻出 我的全部力量,難道我違背了誓言? 即使現(xiàn)在.我仍以淚眼和狂跳的心, 對千年的幽靈發(fā)出一聲聲的呼喚, 叫他們走出沉寂的墳墓,他們陪伴我 在苦讀和熱戀的幻想的亭榭, 看守嫉妒的黑夜,直至黑夜消隱—— 他們知道,我臉上沒有出現(xiàn)一絲歡悅, 除非我心中生出希望,相信你會 使這個世界擺脫黑暗的奴役, 相信你,令人敬畏的美, 會帶來這些言語無法表達的東西。 7 當正午過去,白晝變得更為靜穆, 出現(xiàn)了一種秋天的和諧的音符, 碧空中也有了一種明媚的色調—— 整個夏天,它們都不曾被人耳聞目睹, 仿佛夏天不會,也不配擁有這些! 那么,讓你的力量,就像自然的真諦, 侵襲進我被動消極的青春, 并且把安詳賜給我今后的時日—— 我這個人呵,無限崇拜你, 也崇拜僅容著你的一切形體, 啊,美麗的精靈,是你的符咒 使我熱愛整個人類,卻又畏懼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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