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1Q84》的時候最不明智的行為就是看完了第三本，原本可以展開、提升到一種大境界的故事，被小情調(diào)盡數(shù)毀滅。所以講一個作家的胸襟與氣度非常重要，村上顯然還差了一口氣?？吹降诙镜臅r候，依舊是心中暗自喝采，因神秘感而興奮，被書中靜謐的暗流所征服，可惜好景不長，在線索尚未輔透的辰光，馬上收回了，雷聲大雨點小，甚至好像連雨都沒有下便散了場。我驚訝于村上春樹的中途疲軟，亦不敢相信前兩本如此宏大細膩的輔呈，到了結(jié)尾處居然只是透過牛河之眼將前期發(fā)生過的故事再復述一遍，湊滿了字數(shù)，卻丟掉了氣節(jié)。

很難忘記小說動人的、擁擠的開頭，青豆劈腿跨過護欄進入檢修通道，迷失在1Q84的變形世界里，跟《失物之書》一類純虛幻色彩的東西不同，那個平行世界一如稍稍加工過的現(xiàn)實拷貝，只能在細微處發(fā)覺異常的地方，比如天上那兩輪圓月，低調(diào)、嚴謹，殘酷的秘密宗教?？傄詾榈阶詈?，村上最該層層剝開，大書特書的是應是那個失去領袖的邪教。這本書里借交待人物身世背景的幾乎把日本近代史都翻出來了，成立偽滿洲國，二戰(zhàn)，地鐵沙林毒氣事件，奧姆真理教，只恨找到支點之后無從拓展，到后邊反而龜縮起來。平素最喜歡村上春樹的行文中流暢又嚴肅的質(zhì)感，像喝一杯加冰的金酒，他真地很喜歡反絲綢與白銀捆在一起，寫青豆的性事精確而冷靜；對天吾安逸恬淡的寫作生活之描繪尤其理想，是多數(shù)文學青年巴望的那種人生，可能亦是村上自己從前向往過的罷；于是一個兇險乃至稍嫌淫蕩，另一個卻保守而平和，他們的所謂愛情，看似完全不可能實現(xiàn)，講真話，其實也沒有那么浪漫；尤其青豆小姐刺激的生活經(jīng)歷，終令人覺得她最后依附于天吾竟可惜了。村上春樹這個時候大抵是萬萬沒有料到，多數(shù)讀者在看《1Q84》的時候并不關心青豆與天吾轟轟烈烈的愛情，他們會不會在一起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邪教還有什么更深的秘密可挖？“小小人”究竟是什么樣的物種？甚至青豆的秘友中野亞由美的離奇死因都沒給出答案，當然，我也偶爾猜測是那可愛的同性戀保鏢T amaru下的毒手，他清理牛河的手法與兇手殺害亞由美的如出一撤；還有深田繪里子的秘密，與天吾交媾以采集精液的深田繪里子是真身抑或空氣蛹中出來的分身，也不得而知；還有安田恭子的失蹤，這個女人著墨不多，卻似乎完全在為村上的私人口味服務，不漂亮但很特別，對古典樂了如指掌，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神秘又安份，真是理想情人之典范，她的突然失蹤讓我相信村上君肯定是被出版社追稿追得無可奈何，只得草草了事，把一些小人物都拋棄了。第三部中“小小人”甚至給青豆制造了一個幻體，令天吾心動不已，然而后邊竟不了了之。這樣的小說竟也寫了厚厚大三本，實在讓人費解。

可見村上春樹也只能轉(zhuǎn)輾于男女私情，少年憂郁的情懷，在咖啡、威士豈與爵士樂的包圍中享受碼字的快感。原以為村上能提出《1Q84》這個創(chuàng)作概念，算得上“了不起”，作家都渴求突破原來的模式，就像明星希望戲路能更加開闊，但他的思維局限性顯而易見。好比憋了半天勁，讓大家以為能寫出一部巨著，結(jié)果還是個不咸不淡的純愛故事。黃寶蓮跟我講，她看過《1Q84》之后很不喜歡，里邊沒有一個人物能讓她有共鳴的。也是啊，青豆太過自律，女殺手終日躲在房間里讀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簡直就像修行，何況看村上書中對此書蜻蜓點水般的描述，可能他本人都應該沒讀過這本書吧，反正沒讀過的一般情況下都只會提到“瑪?shù)铝盏案?#8221;，然后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天吾算是比較像人的一個人，他的生活方式我很羨慕，可這個角色似乎太過被動，讓人怎么都愛不起來。也有不少男性將青豆視作“夢中情人”，因為她冷靜得不像個女人，個性又沉著犀利，但突然拘泥于兒女情長的時候，她的表現(xiàn)顯然還不夠讓人動容。試想青豆小姐試圖單槍匹馬離開1Q84世界失敗之后，真地吞槍自盡，隨后“小小人”制造了一個她的分體，繼續(xù)游走世間，與天吾保持神交，再把更多精力放到對“證人會”的解密工作上頭去，書的層次與境界恐怕會提高數(shù)倍。

看到第二本的時候，我曾經(jīng)跟人家講：“村上這部小說完全可令他拿到諾貝爾文學獎。”，但看完以后，我知道自己錯了，他那些在膚淺的情節(jié)設置里灌點兒看似高深的案例之小把戲，再也忽悠不了我了，我才不管他是否真地喜歡契苛夫，榮格在林邊造小石屋的故事有多發(fā)人深省，這些在村上手里不過是炫才的工具而已。所以看完這個書之后，讓人遺憾重重，好比人老珠黃的小夜小町揭開了她的面紗，我們失望、沮喪，乃至憤怒，最后拍案離去，抽身時嘴里還喃喃自語：“村上君，我他娘真是看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