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過后,鐵匠鋪里的風(fēng)箱就有節(jié)奏地響起來,緊跟著便能聽到鐵錘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腻懘蛑暋H绻酗L(fēng)吹過,村莊里就能聞到鐵的氣味,苦澀、咸腥。打鐵的是兩個光棍,鐵匠鋪就是他們的家,一年四季,他倆都在這里吃飯睡覺打鐵。
我記得那個巨大的火爐和里面熊熊燃燒的爐火。火苗在爐膛里開始時是纖弱的、暗淡的,但隨著風(fēng)箱拉動,火苗就變成了火焰,呼呼地往上竄?;鸬念伾砂导t轉(zhuǎn)向赤紫,再由赤紫轉(zhuǎn)向幽藍(lán),宛若盛開的碩大花朵。
過不久,年齡稍長的師傅就把鐵塊撈出來,放在一個鐵砧上,然后就指揮著小師傅掄錘鍛打。他們都赤裸著上身,胳膊上,胸膛間都掛著汗珠,胸毛、腋毛蓬勃旺盛,在火光中閃著油亮的光芒。錘子砸下去,火星簌簌地四下里飛濺?;鹦窍衩利惖募紫x,翻飛著,連成片,包圍著他們那滾燙的肉體。他們在打鐵,把孤獨(dú)與寂寞打進(jìn)鐵里,而鐵也在反抗著他們,不斷延展、變形,扭曲著自己的身體,恨不得伸出尖銳的舌頭,咬住那兩雙裂痕斑駁的大手。
生鐵就這樣被打成了各式各樣的器具:鐵勺、鐵環(huán)、鐵釘、鐵樁、鐵鉤,鐵嚼子、鐵鐮刀……而后,小師傅飛快地將完工的鐵器“噗通”扔進(jìn)一個盛滿清水的陶瓷盆,鐵這才從睡夢中醒來,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呼叫。隨著叫聲,盆里冒出一股熱騰騰的水汽,水汽遮蔽了兩個健碩的身體,艷紅的火不見了,鐵匠鋪?zhàn)兊靡黄悦!?/p>
只有鐵還在嘶叫。那是一種痛苦的嘶叫,貫穿了我的整個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