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不論你走到那里，這份水土給你的痕跡都會帶著。幾十年來這里住幾年那里呆幾年，自己以為南腔北調(diào)的已經(jīng)把鄉(xiāng)音丟了。但只要和外鄉(xiāng)人說話，人家就指著你說：“你是東北人。遼寧還是黑龍江？”
我說：“吉林人，吉林通榆人。”
“通榆？沒有聽說過。”
“在吉林省西部，科爾沁草原東部。”
我只在家鄉(xiāng)生活了18年，但這18年對我來說就是一生。一個人在哪里度過了它的童年時光，他的一生就被那種最初的記憶固定了。許多進了大都市的人試圖抹去他身上的鄉(xiāng)土氣味，但往往不能成功，究其原因還是生命中最原生的部分將伴隨你到死。不要對你貧窮的故鄉(xiāng)羞于啟齒，保持你對故鄉(xiāng)的記憶、為自己能降生在那個上帝指定的地方心懷感激，大概可以使一個人的生活安靜和踏實。
每個人對故鄉(xiāng)的記憶不同，我記憶中幾十年前東北的天氣比現(xiàn)在要寒冷。秋天剛剛來了冬天就到了，冬天一到日子就不那么好過了。那時侯棉布不好買也沒有錢，所以還不時興穿內(nèi)衣。但光著屁股穿棉衣不科學：生虱子咬得癢，寒風從領(lǐng)口袖口褲腳鉆進衣服，很容易就哆嗦。直到上了初中才有內(nèi)衣穿，但換洗的次數(shù)有限，照樣還生虱子。到如今也不太清楚為什么生虱子，大概是個人衛(wèi)生條件不好吧。我們班級也有富裕人家的孩子，經(jīng)常換襯衣，人家就沒有虱子。1976年冬天我進城建局磚廠當勤雜工的時候，冬天就用繩子把棉襖扎住，這樣能抵擋一些風的入侵。我教過的學生在街上遇見他們曾經(jīng)的老師，基本上都躲著假裝沒有看見。
上大學的時候情況也沒有什么改變，雖然有襯衣穿，但換洗的次數(shù)有限，整個寢室的人差不多都生虱子。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大家就躲在蚊帳里邊抓那東西，經(jīng)常能聽見很響亮的爆破聲。有不服氣的就說：“操！多少文明點兒！弄那么響亮干什么？你以為就你能響？”接著就一片噼噼啵啵的聲音。那種聲音很難說動聽，但很解氣。
記得一天上課的時候看見一個女同學頭發(fā)上有一只虱子，但不敢提醒她也不敢替她抓住。那東西從她的頭發(fā)掉下來落到衣領(lǐng)上，然后又慢慢爬回她的脖子上然后不見了。
通榆是個半農(nóng)半牧縣，有科爾沁草原還有一條霍林河。浪漫主義說法是千里瀚海，現(xiàn)實主義描述其實就是鹽堿地。我十幾歲之前那里有很多野生動物，早晨起床跑到房后拉屎經(jīng)常能看見狼屎：灰白色的居多，有一些沒有消化的毛和碎骨頭。鳥啊兔子啊狍子啊野雞啊，很多很多。中學同學胡永才的爸爸專門賣熏兔子，老胡頭剃禿老亮，腦門油光光的。他把兔子也熏得油光錚亮，黑紅黑紅還透黃。他家住老市場臨街的房子，一到夜晚你老遠就看見小櫥窗里的燈光。那時候覺得“胡鬧”（永才的外號）真他媽的幸福啊，但殊不知他也很少能大口吃兔貓肉。爸媽都沒有工作了，賣兔貓是為了換錢養(yǎng)家。
離開家鄉(xiāng)許多年以后在回去，就看不見野生動物了。
“現(xiàn)在是兔子不拉屎了，連只家雀也快看不見了。”我的同學說，他當時業(yè)余體校當校長，
又過了幾年，和同學通電話的時候問他：“現(xiàn)在家那邊是不是更加光禿禿了？”
同學說：“現(xiàn)在又開始種草了，兔子野雞也多起來了。”他這時候是縣廣播電視局的副局長了。
中學的同學要好的有幾個，他們大部分留在了通榆。這些同學屬于混得不錯的一伙，大大小小都做公務員。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拖累，我們就會見面。時間久了看不見他們，我的心情就有些問題。最主要的問題是不能很好地寫作，寫出來的東西總覺得缺點什么。這種時候我就要找機會回去，回去之后大家就要在一起聊天，就仿佛又回到從前了。不知道其他人怎么對待自己的從前，反正我就是喜歡從前。不是現(xiàn)在喜歡，是一直喜歡。所以我說我這個人把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當成一輩子度過了?，F(xiàn)在和此后的日子究竟意味著什么，不怎么想。
到了省會城市之后還是經(jīng)?；乩霞遥€是見那幾個同學，還是說那些每次相聚都說的話，但每次都覺得新鮮和快樂。然后腦袋就比往常好使，寫作時的感覺也不錯。應該說幾本好書都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完成的，故鄉(xiāng)成了我的靈感之源。
生命的過程太快，孩子的時候經(jīng)常想象2000年會時什么樣子，但這個年份馬上就來了。教師節(jié)給初中的班主任金老師打電話，老師說：“已經(jīng)70多歲啦。”我馬上意識到自己也直奔50歲了，又想到我的父親同學的父親或者母親先先后后都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還想到我的同學也有提前離開的……生命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一個一個又一個過程。你的一生似乎經(jīng)歷了很多，但能回憶的事情卻總是稀少得可憐。
對于我自己來說，大概自從出現(xiàn)在那個地方就再沒有離開過。我在云南時間久了，就想念東北的大醬，我的同學張波就把他妻子下好的大醬用塑料桶裝了發(fā)運過來；還想念那種黑呼呼的蕎面條吃，想念只放醬油和韭菜花的壓合烙……反正都是早年吃過的東西，現(xiàn)在的年輕人連看一眼都反胃。
我說：“是不是該死啦？要么怎么老想那些東西？”
張波說：“小時候吃什么香，年紀大了就想什么。都這樣。”
原計劃今年春節(jié)回老家，那里沒有親戚但有同學，多年來我一直把他們就當成自己的親戚了。一件特殊的事情把計劃打亂了，春節(jié)回家是不能如愿了。
和同學通話說他們要是有時間就來云南，到這里玩玩也不錯的。同學說：“不行啊，假期太短了，走不了。”
我說：“那就過些時候吧，你們來不了，我回去。”
同學說：“還是你回來吧。”
我說：“好，我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