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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所不足400人的鄉(xiāng)間職業(yè)學校沒有一名教授,沒有像樣的圖書館,許多老師找到好機會立刻就跳槽。但是那些傳統(tǒng)教育眼中的失敗者們卻在此改寫自己的命運泥土中長出來的學校
那些被高中或大學拒絕的學生,坐在充斥著臭襪子和劣質香煙氣味的中巴車里,在一條逐漸被冷落的山路上轉了一個又一個彎,來到此地。有人很快就轉身離去,那些留下來的人,卻找到了生活的希望。 這里是廬山西海藝術學校,最初以自己坐落的村莊命名:豐良藝術學院。豐良是江西省九江市武寧縣的一個小山村,距離縣城還有30多公里,連許多本縣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從村里走出的企業(yè)家余靜贛,沒有把他的錢財投向房地產,而是用來打造一個夢想,他夢想著這所從泥土中生長起來的學校,有一天能躋身全國一流大學行列。 現(xiàn)在,這所只有105名中專生、241名大專生的學校還沒有一名教授,沒有像樣的圖書館,許多老師一旦找到更好的機會就會棄它而去。但令人驚訝的是,那些對前途一度失去信心、傳統(tǒng)教育眼中的失敗者卻能在此改寫自己的命運,他們中的有些人甚至表示以后要開公司,超過余靜贛。 它的價值在于改變了學生的命運 2003年,余靜贛選擇在豐良村投資辦學時,沒有幾個人理解他的行為。反對者認為他應該把學校建在城市,至少也要在縣城:他辦的可不是小學,而是要招收中專生和大專生的職業(yè)學校。誰會愿意到一個遭遇冰雪天氣就沒法出山的地方去讀書或者教書呢?連當?shù)氐拇迕穸紨喽ㄟ@所學校撐不過半年。 學校面對著一片清澈開闊的湖面,再望遠一點,是經常被晨霧籠罩的島嶼和影影綽綽的群山。在一個男生眼里,它“就像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一樣”。學校歡迎有志于從事藝術設計行業(yè)的社會青年、復員軍人和學生們來此學習。 那些“社會青年”,有的曾是理發(fā)店的服務員、足浴城的洗腳工、超市的收銀員,后來成了繪圖員、設計師、報價員。有人在入校前因打架斗毆進過看守所,畢業(yè)后卻憑借出色表現(xiàn)獲得了余靜贛資助的留學機會。 藍浩文在2003年進入學校工作,還擔任過幾年校長,他親眼見證了這些年輕人的轉變。“學校存在的價值在于它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他說。 盡管,有農村中學生在藍浩文進行招生宣講時跳起來大叫:“豐良,打死我也不去。人家在街上(指城里——記者注)讀書,我為什么要去農村讀?”盡管,每年有5%左右的學生在報名后提出退學,任憑老師們苦心挽留,也毫不動搖。但那些留下來的同學,迎接的卻是一種全新的生活。 24歲的方明還保留著一張名片,他在上面的頭銜是溫州一家夜總會的“貴賓接待經理”,負責為KTV的客人們安排陪唱“小姐”。這家夜總會在警方一次“掃黃打非”行動中被迫關閉后,方明回到了武寧縣老家。今年9月,一位朋友介紹他來到這所學校,在毫無繪畫基礎的情況下開始學習“室內設計”。“這完全是一種新的生活。”他說,“早讀、晚自習,我一下子回到了讀書時代。” 貢妍妍從安徽一個河水發(fā)黑的地方來到這個“很干凈”的農村。“師生之間沒有隔閡,沒有距離,我覺得很溫暖。”貢妍妍笑著說。 在課堂上,他們可以隨時向老師提問,不用擔心被冷落或嘲笑。平均年齡才20多歲的老師們大都畢業(yè)于普通職業(yè)院校,不是高高在上的教育者。他們樂于接受同學們的挑戰(zhàn),以一場籃球賽或拉歌賽決定勝負。或者叫上幾名同學,在簡陋的教師宿舍炒幾道菜。他們更喜歡把學生們帶出教室,學校之外,處處都是寫生的場所。他們在河灘上一起作畫的情景,總會吸引一些農民駐足觀看。 貢妍妍發(fā)現(xiàn),和中學時代相比,他們由以前的被老師逼著學,變成了現(xiàn)在的主動學習。“我知道,如果我在學校一無所獲,那我就會找不到工作。”貢妍妍說。在這所被湖水、田地和野草包圍的學校,他們一天到晚不停地繪圖作畫。 這種學習的成果常以畫展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學校鼓勵個人和班級不定期的辦畫展。11月底,胡賢英所在的班級就收集了200多幅畫作,在圓形廣場展出,取名為“隨意畫畫”,其中包括她從自己的100多幅習作中精選出的7幅作品。 這所深山里的學校,甚至還吸引了一些在讀的大學生。彭帥是長沙學院經濟信息管理專業(yè)的大二學生,當他意識到“大學生活太虛幻,沒學到多少東西”時,便休學一年來到這里,他想成為一名既懂管理又有設計才能的人。彭帥告別了在長沙的那種“上網、吃飯、上網、睡覺、偶爾上課”的狀態(tài)。“我很用心地在學。”他說。 在農村辦學最接近市場 如果只是把廬山西海藝術學校描述成一個不受燈紅酒綠和網吧干擾、適合努力讀書的地方,余靜贛顯然不會滿意。他選擇在老家辦學,還源于一個樸素的想法:希望能陪在80多歲的父母身邊10年。但僅憑孝心,還不足以促使他把數(shù)千萬元的巨額資金投到一個山旮旯里。 “培養(yǎng)鄉(xiāng)村建筑人才一直是我的夢。”余靜贛說,他稱自己為此準備了半輩子。此前的20多年里,他把一家只有三個人的裝飾公司發(fā)展成幾家品牌企業(yè),并擁有數(shù)百家分公司。公司員工子弟成為學校的主要生源,那些公司也成為學生們就業(yè)的主要去向。后來,余靜贛又創(chuàng)立“十方建筑”,專門為新農村蓋房子。 “鄉(xiāng)村建筑不是很多人認為的沒有出路,相反,它很有生命力。”余靜贛相信,以后國家一定會把鄉(xiāng)村建得像歐美鄉(xiāng)村那樣漂亮。他認為在豐良村開設水彩油畫、鄉(xiāng)村建筑學、視覺傳達設計和家具設計等專業(yè)很對頭,因為“我們最接近鄉(xiāng)村市場”。 他把校訓定為:師從天地,耕藝種德。“學藝術設計,最好的老師就是自然。”這位國家高級建筑師解釋說,自然帶給學生們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激發(fā)我們靈感的也許是一座飽含故事的老房子,也許是湖面上悠然漂來的一只木船,也許是微風里輕輕蕩漾的一縷花香。” 這位號稱不想走中國傳統(tǒng)教育老路的辦學者,喜歡把他的學生們帶到山水之中。每年兩次長達40多公里的遠足,一般選在春暖花開和秋高氣爽的時候進行。學生們在翻山越嶺中,會被雨淋,會被蚊蟲叮咬,也能看到古跡、風格獨特的民居、幾百年的老樹、偶爾從灌木叢中竄出的野兔。那些以為自己只能走10里路的學生,最終走完全程,感嘆“人的潛力無法想像”。 平時的寫生,師生們也常走上十幾里路,去尋找那些古老的房子、農戶家中古色古香的凳子、衣柜和矗立了幾百年不倒的貞節(jié)牌坊。“這些都可以成為教學的內容。”年輕的任華老師說,他還會教學生們戶外生存的知識,如在沒有鍋灶的情況下做飯,被毒蛇咬了如何自救。他希望能帶著學生“成群結隊,步行而去”,訪遍方圓50公里的土地,“等學生們多年以后成為設計師,泥土的芬芳就會激發(fā)他們的夢想和創(chuàng)造力。”任華說。 從這個寒假開始,學生們還將統(tǒng)一參加余靜贛創(chuàng)立的廬山藝術特訓營,它此前主要面向全國各大藝術設計專業(yè)的大學生和設計師們,每年開辦兩期。學生們早就聽說那是一種會讓人“刻骨銘心”的經歷。在60天左右的特訓營里,他們有機會向幾十位卓有成就的設計師、畫家們學習,并參加幾十場手繪設計競賽和艱苦的野外寫生、遠足訓練和荒島生存。 “我們恰恰相反,走進了大山” 那些不喜歡這里的人,在豐良村會看到夜晚的一團漆黑,會感覺到生活的單調乏味,會糾結于教師宿舍里因潮濕而蔓延的霉菌。建校以來有幾十名教師先后離去。但對那些安心待在學校的人而言,生活有城里沒有的樂趣。 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適合孕育愛情。目前在校的老師中,至少有8對戀人在此相識、戀愛、結婚。湖北人任華畢業(yè)于黃石職業(yè)學院,山西人劉文愛來自湖南科技大學,他們在去年夏天確立戀愛關系,“感覺生活更加美好”:飯后一起在網上找書,有時候騎著摩托車沿著湖邊兜風。 老師們在業(yè)余時間一起外出寫生、組織燒烤。一次,他們出動4輛摩托車,各帶一人,前往幾十里外的一座山。在半山腰,任華他們遇到了詩人筆下的“小橋流水人家”:一戶農家,土色的房子,門前有幾塊菜地,一條小溪從旁邊流過,溪上橫跨一座木橋。農戶很熱情,把木炭拿出來供他們燒烤。 “我非常羨慕他們的生活,安靜悠閑。”任華說,但主人驕傲地告訴他,他的孩子已經走出了大山,“我們恰恰相反,走進了大山。” 春天來了,他們會相互轉告:蕨菜發(fā)芽了,梨花也開了,好像這是什么特別令人驚喜的消息一樣。任華經常扯幾把野韭菜用來炒雞蛋,“特別香”。愛吃竹筍的人來到此地,絕對會喜出望外,“它們隨處猛長,簡直可以當草來割”。 來自甘肅的田老師正鼓動他的妻子辭掉在白銀市的中學教師工作,來這里和他一起享受“到處都是水”的生活。他特別喜歡垂釣,盡管花3個下午的時間只能釣上一條小魚。 兩年來,這位河西學院的畢業(yè)生很滿足。“我這粒種子算是找到了合適的土壤。”他說,這個地方雖然交通閉塞,但走不遠就有小超市,在那里買不到的東西,和老板娘說一聲,沒過兩天就從縣城給帶過來了。在網上買書,最遲6天就能到。 夏天的夜晚,沒有城市燈光的干擾,他們可以看到滿天繁星。一群老師盤腿坐在操場上,喝茶聊天嗑瓜子,或者每個人各自準備一點水果、農產品,用唱歌、小品、繞口令、搞怪等節(jié)目打發(fā)鄉(xiāng)村的夜晚。 冬天的日子就變得枯燥起來,長達十幾天的綿綿陰雨,讓人“感覺自己都要發(fā)霉了”。 但陳洪堤這位教師中的年長者依然堅持每天早上沿著湖邊跑上3000米,晚上還彈著手風琴放聲歌唱。他在1978年考入遼寧師范學院中文系,曾經任教于大連職業(yè)技術學院。2008年8月,他成了這所學校的語文教師。 陳副教授比他的那些年輕同事要悲觀,這里條件艱苦,留不住人,他“不知道學校能辦到哪一年”。 50多歲的余靜贛卻聲稱要用300年來打造這所學校,還設想在此筑巢引鳳,未來要征地萬畝,建300棟專家樓,以吸引世界各地的300名專家,讓學生們與大師在水中劃船、喝茶、聊天。此前,他堅持每月至少邀請一名專家、學者來到這個偏僻之地為學生們講課。 “如果每天都有一個大師在此講課,那學校就活了。”余靜贛說。但陳洪堤很難為這些宏大的想法興奮起來。他關心的是,教師們何時能從漏雨的小閣樓里搬進設想中的宿舍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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