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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原大地震
海原大地震,可能是世界上最少被人憶及的巨大災難。 海原,這個寧夏回族自治區(qū)的偏遠小縣,少有人知。90年前以這里為震中的大地震,似乎塵封在高原的黃土之下,和海原一樣藉藉無名。 然而,僅憑幾個數字,海原大地震也該被永遠銘記——震級里氏8.5級,釋放的能量相當于11.2個唐山大地震。它不但在中國史上罕見,也是世界最大地震之一。當時,世界上的96個地震臺都記錄到了這場地震,海原大地震也由此被稱為“寰球大震”。 據最新研究成果,海原大地震造成死亡人數達27萬人之巨。地廣人稀的西北荒僻之地,地震死亡人數竟超過唐山大地震,足見其慘烈。 2010年12月16日,是這場地震的90周年紀念日。海原地震博物館在祭日這一天正式開館,那場亙古未有的災難打開塵封,供人們憑吊和檢視。 繞地球震了一圈 1920年12月16日,當時居住在北京的魯迅先生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樣的一筆:“夜地震約一分時止”。 寥寥八個字,記下的是當時北京感受到的地震—僅僅屬于可感級別,并沒有造成任何的破壞。而這八個字,竟然成了那次大地震在北京最早的文字記錄。 魯迅先生不會想到,他記下的是千里之外大地震傳導到北京的余波。 幾乎與此同時,中國的很多城市也感受到了這次震撼。 在上海,天花板上的吊燈和吊扇長時間晃動,英國領事館的時鐘、信號鐘都停止了擺動。 在香港,一位名叫福契特的神父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他清楚地感到床在晃、紗帳在動。 1920年12月16日,大約是晚上8點鐘,在中國某些城市以及和它鄰近的國家,觀測到一些異常現(xiàn)象。不能說成都、大名、上海和海防相距很近,要知道從成都到大名大約1200公里,而從海防到上海大約1900公里??墒牵谏鲜鰰r刻,在成都法蘭西領事館,在大名的耶穌教徒傳教團,在上海的英國領事館和在海防的天文臺內,所有鐘表立刻停擺。在這些城市和所有其他許多居民點,坐在飯桌旁的人們忽然看見,吊燈開始擺動起來,后來還知道其他一些情況。在大名以北的板夏(音譯),三個閑談的傳教士忽然感覺到惡心欲嘔,他們覺得地板就像船舶上的甲板一樣開始搖擺起來…… 這是海原地震發(fā)生后,蘇聯(lián)一位佚名作家撰寫的《一九二零年的中國,西方忽視了的災難》的開頭部分。 甚至在地球另一端的美國,地震儀上也清晰地刻畫出了異常的地震波。當時世界上的96個地震臺,都有類似的記錄。 中國地震局蘭州地震研究所原所長郭增建是新中國第一批研究海原地震的地質工作者。他說,當時對地震監(jiān)測最嚴密、技術也最先進的是地震多發(fā)的日本。位于東京的地震儀檢測到地震表面波繞著地球轉了一圈,數小時后又轉了回來,再次被記錄下來。 東京地震臺的儀器可以把地震波放大12倍,在當時是最靈敏的,可與現(xiàn)在的儀器相比就落伍太多了。 而現(xiàn)在的地震儀,對近幾年發(fā)生的“5·12”大地震、海地地震等,也沒聽說過哪次地震的地震波能被監(jiān)測到繞地球一圈。這從另一方面印證了海原大地震的能量之強。 監(jiān)測到地震波,世界上所有的地震臺都有同一個問題—震中在哪里? 據當時的美國媒體報道,美國地震臺依據震波數據,推測說此次地震震中在距紐約3000英里以外的地方。但事實證明,這樣的推測實在太低估此次地震的能量了——即便是不沿著地球表面計算,而是直取地球直徑,偏遠的海原距離紐約也遠遠超過3000英里。 對震中推測相對較為準確的,是日本東京地震臺和位于上海的徐家匯觀象臺。 徐家匯觀象臺是由法國教會組織建立的,當時由神父蓋爾基(音)主持。徐家匯觀象臺就地震所作的《1920年12月16日大地震的概述和評注》,詳細記錄了當天緊張的監(jiān)測情景: 鐘表突然停擺,而吊燈奇怪地搖晃起來。與普通人相比,他們(傳教士)馬上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急忙涌入安裝有地震儀的地下室。 地震儀上的筆尖正在畫著越來越寬的曲線,第一波較早的強波動出現(xiàn)在20時9分16秒。稍有平緩之后,地震儀上的南北向放大筆被劇烈的震動拋向了一邊,蓋爾基神父發(fā)出了警告:“注意!波動主峰就要到達了。” 這些波在20時16分到達。令人驚嘆的是,震動的強烈竟然讓地震儀都難以承受,筆尖半途跌落了。 雖然沒能記錄下全部的地震波,但已能夠對地震的量級和位置進行推測。 震波在大地上涌動需要時間。寧夏地震局副總工程師柴熾章告訴記者,地震波按傳播方式分為三種類型:縱波、橫波和面波。它們的傳播速度是不一樣的,地震儀就是分別記錄這幾種波,然后根據它們到達的時間差、振幅等數據,大致推算出地震的位置和強度。不同位置的地震儀推測的地震震中范圍不會完全一致,重合的地方很可能就是震中所在。 徐家匯觀象臺推測,震中在上海的西北方向,距離大概是1400公里。 日本東京地震臺和上海徐家匯觀象臺對震中的推測非常一致:甘肅東部(當時海原屬于甘肅省,故又稱甘肅大地震)。
山走了
在繪制于上世紀80年代的《1920年海原地震破壞和有感范圍圖》上,一個圓圈劃出了破壞范圍,圈內包括西寧、蘭州、銀川、西安、太原,圓圈的中部左側是極震區(qū),狀如一滴由西北流向東南的淚水,那是甘肅和寧夏交界,海原、固原、西吉直到通渭的一個狹長地帶。 大地把震動一波一波地傳向遠方,像水面上泛起的漣漪。波紋止于一條沿中國東南海岸劃下的弧線:北京、天津、上海、香港。 和震波之末些微震顫帶來的虛驚不同,處于地震中心的人們,正在世界末日般的山崩地裂中掙扎。 時間已經過去了90年,現(xiàn)在再去尋找對那個恐怖時刻有清晰記憶的人已是徒勞。其實也不用去尋找所謂的親歷者,那場地震,已經是海原人的群體記憶,代代相傳。 災難遠遠超過了當時人們的認識能力,90年的流傳加上了很多演繹、虛構的成分,給那場曠世大地震添了幾分奇幻詭異。 在銀川至海原的長途客車上,記者的鄰座馬福生是個海原人。車行了四個小時,他一路都在講地震。絕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很神秘地講種種怪力亂神的傳說,很認真地講種種難以解釋的神幻現(xiàn)象。 比如,地震前幾個月,海原的孩子們都在傳唱著童謠《搖擺歌》。沒有固定的歌詞,孩子們看到什么唱什么,每句話的最后都要加上一句“搖搖擺”、“搖著呢”,冥冥中似乎預示著即將降臨的災難。 比如,地震前不久,一個和尚在海原游走,左手拿棗,右手拿桃。后來人們才反應過來,那是讓人“早逃”。 有些口述是可以確信的,比如,馬福生的祖爺爺、祖奶奶等五口人死于地震,當年只有10歲的太爺爺幸存下來。事實上,幾乎每個海原本地人都有亡于地震的祖輩。那場地震,奪去了海原縣半數以上的生命。 海原縣地震局局長劉剛也是本地人,他的曾祖父、大爺、二爺、姑奶一同遇難。曾祖母抱著他當時只有一歲的祖父,幸免于難。 劉剛對地震的專業(yè)描述如教科書般嚴謹準確,而談及當時的情景同樣零散。他和馬福生的口中都有這樣的話:“山走了”。 山怎么會走? 高原上,黃土堆積成連綿的群山,溝壑縱橫,構成偉人筆下豪邁壯觀的“原馳蠟象”。黃土土質黏韌,在土山上掏挖出窯洞,是黃土高原上代代相傳的居住方式。 很難想象,這些巨大而堅固的山在瞬間移動起來,扭曲、錯位、崩塌……該是怎樣的恐怖? 柴熾章說,造成地震的地應力主要有三種,張應力、壓應力和剪切力。簡單的理解,它們對應的破壞分別是撕裂、擠壓和扭曲。海原大地震的破壞主要是第三種,不同板塊發(fā)生位移、錯位。 山,確實是走了。推動山走的力量相當于1200枚廣島原子彈,或者11.2個唐山大地震。 巨大能量瞬間釋放,在黃土高原上撕開了一條長達237公里的斷裂帶,跨越甘寧好幾個縣。它們穿越山梁,橫跨溝谷,不受任何地形和巖性的影響,按著既定方向伸展。 至今,在極震區(qū)乘車而行,許多像被利斧劈過一樣的山體次第進入眼簾,部分留在原地,部分卻分離出去。90年的光陰都沒有能夠湮沒當年大震留下的痕跡。 海原地震博物館內,有一株1:1復制的震柳模型。這是一棵500年樹齡的古樹,生長在海原縣西安鎮(zhèn)哨馬營村。地震斷裂帶剛好從樹的中間穿過,生生把兩人合抱的樹體撕裂成兩半。 類似的遺跡在海原俯拾皆是。典型如海原干鹽池一帶,大地在震后出現(xiàn)嚴重錯位,其中最明顯的標記就是田埂。唐家坡12條石壘田埂原本是南北走向,被地震斷層橫切后,田埂被斷為三四節(jié),最大的位移達7.4米。 而唐家坡東側,干鹽池鹽湖南緣的斷層驟然升高2米以上,引起湖水北移1公里之多。 除了這些大地的傷痕,更細致的記錄留存在文字之中。 海原縣是所有災區(qū)死亡人數和比例最高的區(qū)域?!睹駠拍晔赂拭C地震報告》中對海原地震的整體描述為:“同日晚7時大震,突見大風黑霧,并見紅光。大震時約歷六分,地如船簸,人不能立……土石山均有崩塌及移動,尤以土山崩潰為多……城中房屋幾全數削平,城垣原系土筑亦大半毀壞。四鄉(xiāng)死亡極多,往往全家壓斃……” 緊鄰海原的固原縣同樣被震垮?!豆淘h志》載:“其始震也,由西北而來,往東南而去。狀如車驚馬奔,轟聲震耳,房倒墻塌,土霧彌天,屋物如人亂拋,桌動地旋,人暈難立。震蕩傾足下,土瓦臨頭上,急呼狂奔,茫無所適。有鞋提足跣者,有頂被呼救者。男跳馳,女匍喊……慘哉!天災之烈,如此其甚?!?/p> 國際饑餓救濟協(xié)會的霍爾等三人在地震兩個多月后進入震區(qū)。他們拍攝了大量的震害照片,并留下了生動的文字描述: 在絲綢之路的一段上,山峰在夜幕下移動,巨大的地裂,山崩如瀑布般一瀉而下……突然間,他們聽到來自地下的怒吼,同時感到大地劇烈的抖動,他們一會被拋向東北方向,猛然間又被顛向了西南方……天剛蒙蒙亮,他們爬出來時,發(fā)現(xiàn)了巨大的山體滑坡,吞噬了無數的村莊,覆蓋了肥沃的平原及谷地,淤塞了河道,山谷變成了湖泊,大山在一夜之間移動到了別的地方。當時的人們被這突兀的地震驚呆了。他們驚奇地叫道:山走了。 霍爾等人的記錄發(fā)表在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上,文章的名字來源于當地人的話:《在山走動的地方》。
“紀難節(jié)”
傷亡是駭人的。 震情最慘烈地是海原。海原縣城以東不遠,現(xiàn)在還有一處埋葬地震遇難者的“萬人墳”。墳堆連著墳堆,占地數百畝。震后倉促下葬的死難者太多,甚至有七八個人同葬一個墓穴。 地震發(fā)生時是農歷十一月初七,在當地成了特有的“紀難節(jié)”。每年的這一天,都會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后人們,來到“萬人墳”祭奠先人。 按照《中國民報》1921年3月的地震災情調查表,海原縣死亡人數約為4.5萬余人,被壓斃的牲畜有7萬余頭,房屋則倒塌了8/10。半年后,北洋政府的正式官方文件,將海原縣死亡人數確定為7.3萬余人,約占海原縣總人口的59%。 其次為固原縣,1921年呈報官方的死亡數字為4萬余人。 海原、固原之外,其他如會寧、隆德、通渭、靖遠、靜寧等五縣,死亡人數均過萬人。 造成如此巨大傷亡的根本原因,首先自然是地震之烈。張思源說,海原大地震震級達8.5級,也有研究稱是8.6級,在世界近現(xiàn)代史上并非最高,但考量地震破壞力的烈度卻達到最高的12級,這意味著“毀滅性的破壞”。 據震中各縣縣志記載,地震后,海原縣城內除一座鐘樓和一座極矮小的土坯拱窯外,其余建筑物皆被夷為平地。西安州全城震毀,房屋倒平,麥場上的石碾子自地面跳起一人多高,落下來砸死了一頭牛。靖遠縣東區(qū)之干鹽池,房屋無一存者…… 另一個造成巨大傷亡的原因與當地人的居住方式有關。這一點,中國最早實地考察海原大地震的地質學家翁文灝、謝家榮等人都明確指出過。翁文灝所作《民國九年十二月十六日甘肅的地震》寫道:“人民居住非土房,即土穴,支以木料者絕不多見。故經震動即倒塌墜落,不克自持,而人亦隨之?!?/p> 關于海原大地震,當地人最恐怖的記憶多來自窯洞。 土穴,即窯洞。深受侵蝕的黃土高原土質疏松,一遇震動,黃土如巨浪崩瀉,淹沒整個村莊,依山鑿掘的窯洞頓時成為墓穴。 本世紀初年,寧夏廣播電視局曾制作過一部海原大地震電視紀錄片,片名借用了當年美國《國家地理》雜志文章的題目:《在山走動的地方》。紀錄片采訪到了幾位經歷過地震的耄耋老人,留下了為數不多的口述實錄。 85歲的呂金芳老人(2002年采訪,已去世)是干鹽池老城村人。地震前,老城村的城墻上都是村里人住的窯洞。老人講:“城墻上的洞洞子(窯洞),一下子搖得沒有痕跡了,把人捂死在里頭、打死在里頭。死人多得很。我有三個姐姐就打死在那個洞洞子里?!?/p> 96歲的張懷智老人(已去世)說:“地震把崖窯的門壅了。第二年挖開窯門,發(fā)現(xiàn)里面餓死的人多得很?!?/p> 海原縣地震局辦公室主任王炳軍告訴記者,上世紀70年代初,海原縣農民搞農田基本建設時,挖出過許多地震時倒塌的窯洞遺跡。在這些廢棄的窯洞的墻壁上,都能見到一處一處的手指摳抓下的痕跡,深深的,并帶著血。血手印垂直的下方墻角,則是森森白骨??梢韵胍姡G洞的主人曾經是多么絕望而徒勞地試圖用雙手挖開掩埋他的黃土。 這場大震甚至改變了人們千年以來形成的居住習慣。而今,在海原一帶的黃土梁上,再也見不到挖窯洞為居的人家?!按蚺铝嗣?!”與記者同車到海原的馬福生說。 “打”,在當地方言中是一個含義非常寬泛的字眼,常與“死”并用。亡于地震,在當地人口中就叫“打死”,或就是單單一個“打”字。 馬福生的話,可以理解為“震怕了”或“死怕了?!?/p> 伏尸累累 這場慘絕人寰的大災難,直到它發(fā)生10天后,才明確地記載在國內媒體上。12月26日出版的《民國日報》報道:“本月十六日平涼及四鄉(xiāng)十余縣,地震十余次,倒塌房屋,壓斃生命牲畜無數,為固原縣尤重?!?/p> 這是當時最接近震中真實情況的報道。消息來自固原縣電報局。固原縣電報局也因地震倒塌,三名工作人員搶出電報機,架設天線,連接電源……地震數日后才向外界發(fā)出了第一份電報:“大批遇難者的尸首遍布四野,伏尸累累而無力掩埋,數十里內人煙斷絕,雞犬滅跡。” 關于大地震死亡人數,眾說不一,但從1921年的最初考察開始,最保守的估算也超過20萬人。此后數十年,科學界普遍采信的數據是23萬余人。 今年,中國近現(xiàn)代重大地震考證研究項目寧夏項目組重新整理了近90年所有的地震歷史資料后,把這個數字修正為27萬人。 領銜項目組的是寧夏地震局局長張思源。他說,三倍于“5·12”大地震死亡人數,這是一個觸目驚心的數字!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與之接近的只有唐山大地震,死亡24萬人。而唐山大地震的震中在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現(xiàn)代城市。海原大地震,震中在黃土高原的窮鄉(xiāng)僻壤,地廣人稀,毀于地震的數座縣城,規(guī)模不過數萬人口而已。動輒半城皆歿,家家披喪,何其慘烈! 張思源說,目前統(tǒng)計的海原大地震死亡人數,不但有在地震中直接死亡的,此后的余震、寒冷、饑餓、瘟疫,又奪去了數以萬計的生命。由于年代久遠,死亡原因已難以詳細區(qū)別。 但那場地震,無疑是死神降臨的起點。 時值隆冬,大震之后,余震不斷,且天氣陡然轉冷。在1922年4月24日《新隴》卷1期上,詳細記載了余震及震后天氣情況。“十七日(余震)終夜不休,八時陡起大風,為亙古所僅見。人民牲畜凍斃者不計其數……” 曾于1921年赴災區(qū)考察的謝家榮亦曾在文章中提及,這場發(fā)生在冬季的大地震,導致當地人民“流離失所,衣食俱無,故不死于地震,亦多死于凍餒。其后各地雖派有急賑,而交通艱難,常需數日后始達,實屬緩不濟急”。 當時的《地學雜志》在《陜甘地震記略》中報道,災后人民“無衣、無食、無住,流離慘狀,目不忍睹,耳不忍聞……一日失所,復值嚴寒,忍凍忍饑,瑟瑟露宿,匍匐扶傷,哭聲遍野,不特餓殍,亦將僵斃。牲畜死亡散失,狼狗亦群出吃人”。 待到地震后兩個多月,國際饑餓救濟協(xié)會的霍爾等人到達震區(qū)時,看到的是這樣一幅慘景:“活下來的人無心去掩埋那些從廢墟里拉出來的尸體,遇難的人和動物的尸體仍然一起擺在街道上腐爛?!?/div>
“十萬火急”
在海原地震博物館里,保存著一份“十萬火急”打頭的電報。那是時任甘肅省省長的張廣建向民國大總統(tǒng)及國務總理發(fā)出的求援電報。 可就是這份“十萬火急”的電報,發(fā)出的時間居然是1921年1月20日—大地震發(fā)生已一月有余。當時的政府機構是如何救援這場曠世災難的,可見一斑。 那時的中國,正經歷著天災、人禍交替的世紀苦難。政局動蕩,軍閥混戰(zhàn),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剛替代皖系軍閥段祺瑞的統(tǒng)治,加之國力匱乏,面對奇災浩劫,竟無動于衷,惟以總統(tǒng)徐世昌之名捐了1萬塊大洋。此外,再無政府力量出手救援。 震中各縣,地方官府同樣遭遇重創(chuàng),多數陷于癱瘓。海原縣縣長鐘某的妻子、兒子同時遇難,鐘某哀極發(fā)瘋,隆德縣知事鄧某妻子和女兒遇難,痛不能言…… 縣衙自身不保,省政府不知所措,北洋政府置若罔聞,震中人民呼天不應,呼地不靈,凍餒、瘟疫接踵而至,災情進一步加大。 地方官員和鄉(xiāng)紳組織的自救,是當時為數不多的亮點。 當時的靜寧縣縣長是周廷元,解放后曾任甘肅省文史研究館館長。據其本人《甘肅靜寧縣大地震紀略》所稱,他在地震后的次日凌晨,就從縣倉內出糧,救濟沒有食物的災民,還從商鋪購置衣物,幫助沒有衣服避寒的群眾,又從倉庫取出帳篷搭蓋草屋充當災民住所,并電請?zhí)m州河北醫(yī)院,為受傷民眾醫(yī)治…… 當時,英國在中國出版的英文報紙《字林西報》曾刊發(fā)題為《一個甘肅縣長在地震中,十分真實的故事》的報道,用感性語言描述周廷元震后作為:“那里的縣長是一個精力旺盛,十分能干的人,對人民是一種真正的福分……人們對這位官吏充滿贊美。當地震來臨時,他立刻命令人們沖出去。并叫人們離開住房……當地震過后,他出來叫人們立刻去搶救那些埋在瓦礫堆中的活人……還命令出資埋葬死者和動物的尸體,以防止發(fā)生疾病?!?/p> 震后70天,甘肅旅京人員在報刊上撰文痛述災情之烈,抨擊當局冷漠態(tài)度,悲嘆:“莽莽七十余州縣,統(tǒng)一地圖上無顏色;蚩蚩九百萬人民,與共和國內為孤孽飲痛而無淚可揮”。呼吁國人慷慨解囊,以救助黎民火荼之苦。旅京滬各地的甘肅籍人士紛紛倡捐救災。 當時,在民間組織的募捐救災活動遍及全國。旅京甘肅同鄉(xiāng)會組織的甘肅賑災救濟會,是較有影響的賑災組織。該會成立后,即制定了簡章,辦事規(guī)則,向社會各界發(fā)出哀告書,向軍政要人黎元洪、曹錕、張作霖等人呼吁資助。 不過,大災面前,這樣的救援何等力不從心。 1921年整整一年時間,民間賑災救濟組織僅收到16個省150余縣、單位、軍隊和500余人的捐款3.1萬元大洋。如此微薄之數,可見賑捐之艱難。 救災舉措本就舉步維艱,杯水車薪,北洋軍閥在甘肅的執(zhí)政者代理、甘肅督軍陸洪濤又出了個雪上加霜的“昏招”。 他迫于財政和軍餉困難等原因,和甘肅軍閥孔繁錦一起鑄造銅幣。這種銅幣以民國銅幣做樣板,進行翻砂鑄造,大量發(fā)行流通于蘭州周圍城鎮(zhèn)和地震災區(qū)。直到現(xiàn)在仍有存世。 這些銅幣質量粗劣,版別眾多,只能在甘肅省境內流通,在外省根本不能使用。而甘肅又是災區(qū),救災物資特別是糧食匱乏嚴重,翻砂銅幣大量入市,等于是人為地制造了通貨膨脹,甘肅救濟崩潰,民間怨聲四起。但軍閥們不顧災民的死活,翻砂銅幣繼續(xù)發(fā)行了長達4年之久,造成餓殍遍地。 時任固原縣公安局局長的石作梁曾回憶,由平涼運來的兩車鍋餅,剛剛抵達固原縣的郊野,就被饑民蜂擁圍堵而上攔乞,護押鍋餅的士兵也叱之不退,這些饑民“寧甘引頸受刃,不肯舍車放行”。 同時有文獻記載,1921年的正月初七,這個陸洪濤還在和一班官吏們在督軍署飲酒賦詩,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1923年3月19日,甘肅籍國會議員周之輪等人在給中央賑務處的公函中,描述震后兩年余的慘狀:“敝省自震災以后,民生凋敝,日益顛連,加以雹災旱荒頻歲歉收,始則省外各縣更迭蒙災近,且流離之慘延及省垣?!?/p> 逃難,成了眾多地震幸存者求生的惟一選擇。王炳軍告訴記者,海原縣死于地震的人十有五六,幸存的又有一小半背井離鄉(xiāng),現(xiàn)在生活在全國各地的海原人,多數都是那個時期逃難人的后代。 留在故鄉(xiāng)的人吃光了存糧,吃光了牲畜,甚至用來耕種、運輸的牛馬也被宰殺殆盡??恐⒈〉木葷さ降诙甑拇禾?,野草、樹葉又成了吃食。直到數年后,海原民眾才又得溫飽。 第一份地震科考報告 “用現(xiàn)代的科學方法來觀測地震,在中國可以說是從海原大地震之后才開始的?!辈駸胝逻@樣說。 第一批到達極震區(qū)的觀測者,嚴格說來竟非中國人,而是從北京趕來的幾個外國人。 這一行人,是抱著救災的目的前來的。1921年3月6日的《中國民報》報道:“據國際賑災救濟會稱,現(xiàn)派赫君等赴貴省災區(qū)實地調查,俟回報后即行籌備相當救濟之方?!?/p> “赫君”即為現(xiàn)在翻譯的霍爾,國際饑餓救濟協(xié)會派駐北京的總干事,同行的還有頗具傳奇色彩的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的攝影師克勞斯。 他們當年3月初從北京出發(fā),經河北、河南、陜西進入甘肅,先后到平涼、隆德、靜寧、蘭州、固原、鎮(zhèn)戎(今同心)等地。 大地震后,山河壅塞,交通斷絕。這一行人先乘火車,后雇馬車,最后騎著毛驢、駱駝進入幾乎淪為孤島的極震區(qū)時,那里的人們已經在恐懼、寒冷和饑餓中苦熬苦挨了兩個多月。 可悲的是,霍爾等人并沒有帶來災區(qū)渴盼的救援。雖然他們在極震區(qū)記錄了大量的文字和影像資料,回到北京后還制成了紀錄電影放映,號召捐款救助。國際饑餓救濟協(xié)會也確實籌到了不少捐款,但那已是震后第二年。據說,那一年華北五省大旱,國際饑餓救濟協(xié)會以此為由將款項抽走,地震災區(qū)未得援助。 不過,霍爾等人的調查報告《在山走動的地方》發(fā)表在1922年的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上,成為了當年對地震現(xiàn)場最生動、寫實的描述。更為珍貴的是,他們拍攝了大量的震害照片?,F(xiàn)存的海原大地震影像資料,一多半出自克勞斯之手。 這幾個外國人并非專業(yè)的地質工作者,他們的記錄偏重于地震造成的苦難。這樣的場景在極震區(qū)隨處可見,每走一步都足以震撼人心。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們在極震區(qū)中探訪了月余,卻錯過了震中海原。 第一批進入極震區(qū)進行專業(yè)地震考察的中國地質學家,腳步稍稍晚于霍爾等人。 1921年4月,當時的內務、教育、農商3個部派出翁文灝、謝家榮、王烈、蘇本如、易受楷和楊警吾6名委員赴災區(qū)調查。其中,翁文灝是中國第一個地質學博士,對中國的地質學教育和研究應用做了眾多的開創(chuàng)性工作:第一個撰寫中國礦產志、編成第一張全國地質圖、主導發(fā)現(xiàn)及開采中國第一個油田。他還是中國近代史上為數不多的“學問做到院士,當官做到總理”的人(曾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長)。 這次考察,也開創(chuàng)了中國地質學上的多個“第一”。海原縣地震局局長劉剛介紹,這個科學考察組進行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地震現(xiàn)場考察,提交了第一份地震科學考察報告,繪制了第一份震區(qū)烈度等震線圖。 除了對地震發(fā)生的情形做了詳盡描述之外,翁文灝等人也表達了對于地震預防及應對的很多意見。翁文灝在《為條陳調查甘肅地震意見呈請》中建議,中央觀象臺和農商部地質調查所應通力合作,改變一無專門設備,二無專精人才的局面。他還特別提及“地震儀”的設置:“漢時張衡造地動儀,隴西地震長安先知。是我國原為地震儀發(fā)明最早之國,惜繼起無人,遂至失傳。近代歐美、日本所用之地震計,則視古代地震儀尤大進步,能于波動狀態(tài)為極精細之研究……此不可不早為之計者也。” 當時的北洋政府中央地質調查所立即著手建立自己的地震臺。并與1921年派員赴法國學習,1923年開始籌建,直到1930年終于在北京建成了中國第一個地震臺,拉開了中國地震觀測工作的序幕。 和后來地震前兆及其預報研究更有關聯(lián)的,是農商部地質調查所的謝家榮《民國九年十二月甘肅地震報告》,其中提及地震前后的奇怪氣象、鳴聲及井泉漲縮現(xiàn)象,并附有自己的見解。 比如現(xiàn)在地震宏觀預報非常關鍵的地下水的變化,在當時就受到了關注。涇川、定西、會寧等縣報告,大震后井泉味道比以前略咸。寧夏、靜寧、環(huán)縣等報告則稱,震后泉水升高尺許至十余尺不等。寧夏縣的泉水較震前微溫而臭,通渭、海原等縣則有井泉枯涸的報告,隆德縣有大震前井泉忽漲,震后復原的現(xiàn)象。 不過,囿于當時的科研能力,謝家榮認為,井泉的變化視各地地形地質情況而異,不能一概而論,頗難斷定。所以,他只是把它列出來“以備將來之研究”。一直到30多年后,這些異?,F(xiàn)象才被新中國的地質工作者重新整理研究,并成為了地震宏觀預報的重要參考。 頗為可惜的是,翁文灝一行也和霍爾等人一樣,與實際的震中海原失之交臂。 或許是地震后的交通實在難以前行,或許是此前各種錯誤報告造成了誤導,翁文灝等人經呼和浩特、銀川到達蘭州,爾后進入震區(qū),經會寧、靜寧赴固原,再由固原經平涼、天水返回蘭州。海原其實就在他們的這條線路北部不遠,卻沒能在第一時間進入考察者的視野。 盡管對極震區(qū)內的大多數地方未能實地考察,但是翁文灝一行所得到的大量第一手資料,直至今天仍然具有極高的科學價值。特別是翁文灝在此后的調查報告中,明確指出了震中并不在此前所說的甘肅平涼,而應該在災害更重的海原,但具體位置還不能確定。 因為那場地震極震區(qū)的范圍基本都屬當時甘肅省的管轄范圍,所以當時被籠統(tǒng)地稱為“甘肅大地震”。而按照地震學習慣地以震中來命名為海原大地震,則要等到它發(fā)生了38年之后。 對海原大地震系統(tǒng)的科學研究,隨著此后中國連年的戰(zhàn)亂而被擱置。直到30多年后,才在新中國的地質工作者中展開。
“活教材”
1958年,中國科學院地球物理所派郭增建等6人組成地震預報考察隊,對海原大地震進行實地考察。 “那時,新中國第一個五年計劃剛結束,蘇聯(lián)幫助了中國好多個大項目,他們的專家要求,在設計圖紙和施工之前,必須先知道這些地方的地震情況。我們就全力投入到這個工作中去?!鄙?931年,1953年進入中科院地球物理研究所的郭增建說。 為期一個月在極震區(qū)的詳細踏勘中,他們第一次訪問到并勘察了由李陵堡經海原縣城南至干鹽池的地震斷裂帶。這一斷裂帶穿山跨谷,整體走向約為北西向,長約100公里,此前從未被提及。而經過詳細勘察,考察組確定震中位置就在海原縣的干鹽池至西安州之間。 而從這個考察組定名為“地震預報考察組”就可以看出,他們承擔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關于地震預報的研究。也正是這次考察,取得了地震前兆和宏觀預報的重大突破。 郭增建說,例如前震、地下水的變化、聲音、發(fā)光現(xiàn)象、動物的異常現(xiàn)象、小孩的動態(tài)、天氣反常等前兆現(xiàn)象,我們在海原地震中都找到了。其中異?,F(xiàn)象最突出的有地下水、動物。 實際上,海原大震時,還有不少有關地下水位變化的記載,而且有人已經初步認識到這是地震前兆。如《固原縣志》記載道:“向居平原之人,家有井繩十丈,震前忽強半而能汲水,人以為水旺,其實地震之預兆也?!?/p> 地下水位的變化之所以能引起人們的注意,首先是因為變化突然,而且幅度很大,在西北干旱缺水的地區(qū),極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其次,水位大幅度上升的時節(jié)正值冬季,按正常的地下水位動態(tài)變化,水位本應逐漸下降,然而當時卻一反常態(tài),水位大幅度上升,這就必然給人們以深刻的印象。 這種反?,F(xiàn)象,翁文灝等考察時就已發(fā)現(xiàn),也曾提及。但謝家榮等人對了解到的事實半信半疑,在報告中說:“是否確實,或純系附會,亦頗難斷定?!?/p> 海原大地震前的動物異常現(xiàn)象,文獻資料中未見到記載,但從1958年以來的歷次考察結果來看,大震前的動物異?,F(xiàn)象不僅有,而且十分普遍。極震區(qū)的動物異常最為明顯,震前一個月就開始出現(xiàn)了。 在那段時間里,震中地區(qū)即海原縣干鹽池、西安州、紅羊、楊明堡等地,狗表現(xiàn)得十分不安,有的對空亂吠,有的爬在地上號哭。入夜以來,吼叫尤甚,聲音凄慘,徹夜不絕。固原縣城里,震前五六天,入夜狗不斷嗥叫,當時人們普遍對此現(xiàn)象感到奇怪,有人模糊地感到不是好兆頭,但大多出于迷信和恐怖,并未認識到這是地震前兆。 可以說,我國民間所掌握的宏觀前兆,在這次地震考察后得到了明確。 1975年2月4日,遼寧省海城發(fā)生7.3級地震。我國地震工作者曾經做出中期預報和短臨預報,這也是世界地震史上為數不多的成功預報地震實例。柴熾章表示:“海城地震的成功預報不能與海原大地震做直接的聯(lián)系,但是,其中應用的預報方法,幾乎都源于海原大地震的研究成果。” 柴熾章也是對海原大地震進行了數十年研究的地質專家。1982年他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所做的第一個項目,就是海原活動斷裂帶考察。他惋惜地說,當年的研究都太偏重于專業(yè),沒有留下一部完整的口述史。現(xiàn)在,經歷過地震,能夠有明確記憶的老人已經基本亡故了。 在當年的考察中,柴熾章曾碰到了這樣一件事。海原縣李俊鎮(zhèn)的一道黃土梁山腳,幾個工人正在修建簡易公路的路基,四下曝土揚塵。 柴熾章走上前去搭話,詢問幾個工人是不是在施工中挖到了死人。一句話問得幾個人面面相覷。就在前一天,他們剛剛挖到了三具白骨,本已嚇得不輕。 原來,此前一年,一位老人曾給柴熾章指點過這個位置:“山走過來,直接把那里的洞洞子壅住了,一家子人沒一個跑出來?!? 然而,大地作紙,書寫下了地震的全部歷史。 柴熾章告訴記者,從1958年中國科學院地球物理所開展的考察開始,對海原大地震的考察研究就從未停止,而且越來越熱。 這是因為,很少有地震能像海原大地震這樣,在地表留存下大量的地質構造變化痕跡??梢哉f,海原地震斷裂帶是當今世界范圍內保存最完整、研究和利用價值最高的地震遺跡,是一部地震學的“活教材”。 比如唐山大地震,除了滿城的廢墟,幾乎觀察不到地下的變化?!?·12”大地震痕跡留在地表的除了廢墟還有大量山體滑坡,但是看不出地質板塊運動的軌跡。而海原大地震直接把這些痕跡清晰地刻在了黃土高原上。而且這一片區(qū)域地廣人稀,人為破壞少;氣候干燥少雨,土壤貧瘠,自然破壞也少。時至今日,僅在海原縣境內,就有11處保留完整的大型地震遺跡。這些都是難能可貴的地震研究原始資料。 “在科學研究領域,入地比上天要難得多?!辈駸胝抡f,“人類已經登上了38萬公里以外的月球,但對腳下的地球,最深的鉆探只有12公里。如果把地球比作雞蛋,連蛋殼都還沒有打破。地震的研究之所以進展艱難,就在于此。在頻發(fā)的地震災害面前,人類越發(fā)感到無力。不要說抵抗,事先預報也沒有行之有效的方法,鮮有成功。” 海原大地震90年過去,地球又被幾十次大地震搖撼過,人類的無力感并未消除。留存在黃土高原的地震遺跡,像大自然留給人類的許多謎題一樣,依然待解。 記者 董少東 (圖片均由海原縣地震局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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