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藝術(shù)上，中國人一般是接受不了悲劇的，中國的戲曲大都是大團圓結(jié)局。唯有這樣，人們在欣賞之余才能心安理得。在中國人視之，維納斯的斷臂之美不過是一種缺陷。可以說，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是一種樂感文化。

    □何中華

    《易傳》上有兩句話，足以代表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基本性格：“

感悟經(jīng)典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2010年12月21日　 【PDF版】

在藝術(shù)上，中國人一般是接受不了悲劇的，中國的戲曲大都是大團圓結(jié)局。唯有這樣，人們在欣賞之余才能心安理得。在中國人視之，維納斯的斷臂之美不過是一種缺陷。可以說，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是一種樂感文化。     □何中華     《易傳》上有兩句話，足以代表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基本性格：“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币话阏J為，自強不息強調(diào)的是剛健進取、積極有為的取向，是超越自然主義的姿態(tài)。其實這是一種誤讀。領(lǐng)會“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需注意兩點：一是不能孤立地闡釋并發(fā)揮這句話的意思，要同時聯(lián)系另一句“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來領(lǐng)會，這樣才能全面而完整，正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二是即使單方面看，也不能無視“天行健”一句當中隱含的“天垂象，圣人則之”的關(guān)系，即君子的剛健進取的合法性仍然來自對天象的順應(yīng)而不是違背。     自強不息和厚德載物所形成的陰陽互補、剛?cè)嵯酀?，?gòu)成一個太極圖式。陰陽觀念最早源于什么，歷來有不同的解釋。錢玄同認為“乾坤二卦，即是兩性生殖器的記號”；郭沫若也主張陽爻（—）和陰爻（--）分別是男女性器官的象征。此類說法有一定道理。《易傳》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卑凑杖祟愋闹堑纳L節(jié)奏，人首先有一種自我意識，然后才確立了同外部世界打交道的尺度，從而衍生出對象意識。意大利思想家維柯在其《新科學(xué)》中所說：“每逢墮在無知的場合，人就把他自己當做權(quán)衡一切事物的標準?！比说男詣e意識，乃是人類自我觀照所最早把握者。     作為中國文化的基本原型，陰陽互補的太極圖式在很大程度上制約并規(guī)定著中國人的求真、致善和審美活動。下面我們分別看看它的真善美功能：     中國人喜歡用陰陽關(guān)系來解釋自然界和人自身。《大戴禮記》說：“陰陽之氣各靜其所，則靜矣。偏則風，俱則雷，交則電，亂則霧，和則雨。陽氣盛，則散為雨露。陰氣盛，則凝為霜雪。陽之專氣為雹，陰之專氣為霰。霰雹者，二氣之化也?！薄饵S帝內(nèi)經(jīng)》認為：“清陽為天，濁陰為地。地氣上為云，天氣下為雨。”人體疾病源于陰陽二氣的失衡，“陰陽乖戾，疾病乃起?！薄瓣巹賱t陽病，陽勝則陰??；陽勝則熱，陰勝則寒。”只有“和于陰陽，調(diào)于四時”，人才不至于生病。西周大夫伯陽父認為地震緣于陰陽失序，“陽失其所而鎮(zhèn)陰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薄痘茨献印吩唬骸瓣枤鉃榛穑帤鉃樗?。水勝故夏至濕，火勝故冬至燥?！睗h儒董仲舒也用陰陽觀念解釋自然現(xiàn)象：“大旱者，陽滅陰也……大水者，陰滅陽也。”欲防大旱，就須“開陰閉陽”；而欲防大水，則須“開陽而閉陰?！睗h代的王充認為：“陰陽之氣，凝而為人”，故“人所以生者，陰陽氣也。陰氣主為骨肉，陽氣主為精神。”他還用陰陽關(guān)系來解釋雷電：“實說雷者，太陽之激氣也……盛夏之時，太陽用事，陰陽乘之，陰陽分事則相校軫，校軫則激射。激射為毒，中人輒死，中木木折?！?     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陰陽關(guān)系還為人的價值選擇和倫理定位提供了根本坐標。一是預(yù)卜吉兇，所謂“以定天下之吉兇?！薄耙子刑珮O，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薄笆ト嗽O(shè)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倍菫閭惱碇刃蛱峁┖戏ㄐ詠碓?。男女之間的倫理關(guān)系根源于陰陽之道，所謂“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而“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序卦》曰：“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倍疤臁睘榍?，“地”為坤?！扒?，陽物也；坤，陰物也。”顯然，由陰陽關(guān)系衍生出了尊卑長幼之序，如董仲舒所說：“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比蔷尤烁竦慕?gòu)。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實際上就是給出了理想人格的模式。君子的剛健進取人格，其根據(jù)在于“天”的陽剛之“象?！本拥膶捜荻睾袢烁瘢瑒t是對“地”的陰柔博大之“象”的模擬。     從審美創(chuàng)造的角度看，陰陽互補的太極圖式還構(gòu)成中國文化的最高審美范式。在藝術(shù)上，中國人一般是接受不了悲劇的，中國的戲曲大都是大團圓結(jié)局。唯有這樣，人們在欣賞之余才能心安理得。在中國人視之，維納斯的斷臂之美不過是一種缺陷?？梢哉f，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是一種樂感文化。“大團圓”代表了太極圖式的完滿性。中國古典詩歌講究虛實相生、有無相成，常用對比手法來營造特定意境，其中就隱含著陰陽消息。例如圖形對比：“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其中包含“直—圓”結(jié)構(gòu)。數(shù)字對比：“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其中含有“一—多”結(jié)構(gòu)。時空對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里面隱藏“時—空”結(jié)構(gòu)。動靜對比：“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其中藏有“靜—動”結(jié)構(gòu)。再如，中國的書法和繪畫，無不講究用墨的深淺、濃淡、干濕、澀潤，用筆的曲直、輕重、藏露、剛?cè)?，線條的疏密、長短、粗細、繁簡。漢代蔡邕曰：“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绷硗?，書法中還講究藏鋒、回鋒和收筆，戲曲唱腔中則講究回腔，這些也都體現(xiàn)著太極圖式中的“S”形結(jié)構(gòu)。     S形曲線乃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钡聡枷爰蚁照J為，唯有曲線最具美感。S形曲線與審美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在中國文化中有其古老的表現(xiàn)。早在商代青銅器中最常見的正是螺紋圖案，它源于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刻畫符號，后演變?yōu)閮蓚€螺紋反向相連，構(gòu)成一“S”形，它無疑含有審美意味。中國古典音樂也不例外?！稑酚洝钒岩魳返陌l(fā)生理解為天地陰陽的和合：“樂者敦和”，因為“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用，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薄秴问洗呵铩芬嘣唬骸胺矘?，天地之和，陰陽之調(diào)也?！?     每個民族都有著對真善美的追求，在這一點上沒有什么區(qū)別，但究竟以怎樣的方式實現(xiàn)這種追求，卻顯示出不同民族文化之間的分野。可以說，恰恰是陰陽互補的文化原型，塑造了中華民族堅韌、寬容、博大的獨特文化性格。     （作者為山東大學(xué)哲學(xué)與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教授）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一般認為，自強不息強調(diào)的是剛健進取、積極有為的取向，是超越自然主義的姿態(tài)。其實這是一種誤讀。領(lǐng)會“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需注意兩點：一是不能孤立地闡釋并發(fā)揮這句話的意思，要同時聯(lián)系另一句“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來領(lǐng)會，這樣才能全面而完整，正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倍羌词箚畏矫婵矗膊荒軣o視“天行健”一句當中隱含的“天垂象，圣人則之”的關(guān)系，即君子的剛健進取的合法性仍然來自對天象的順應(yīng)而不是違背。

    自強不息和厚德載物所形成的陰陽互補、剛?cè)嵯酀瑯?gòu)成一個太極圖式。陰陽觀念最早源于什么，歷來有不同的解釋。錢玄同認為“乾坤二卦，即是兩性生殖器的記號”；郭沫若也主張陽爻（—）和陰爻（--）分別是男女性器官的象征。此類說法有一定道理?！兑讉鳌吩唬骸敖≈T身，遠取諸物?！卑凑杖祟愋闹堑纳L節(jié)奏，人首先有一種自我意識，然后才確立了同外部世界打交道的尺度，從而衍生出對象意識。意大利思想家維柯在其《新科學(xué)》中所說：“每逢墮在無知的場合，人就把他自己當做權(quán)衡一切事物的標準?！比说男詣e意識，乃是人類自我觀照所最早把握者。

    作為中國文化的基本原型，陰陽互補的太極圖式在很大程度上制約并規(guī)定著中國人的求真、致善和審美活動。下面我們分別看看它的真善美功能：

    中國人喜歡用陰陽關(guān)系來解釋自然界和人自身?！洞蟠鞫Y記》說：“陰陽之氣各靜其所，則靜矣。偏則風，俱則雷，交則電，亂則霧，和則雨。陽氣盛，則散為雨露。陰氣盛，則凝為霜雪。陽之專氣為雹，陰之專氣為霰。霰雹者，二氣之化也。”《黃帝內(nèi)經(jīng)》認為：“清陽為天，濁陰為地。地氣上為云，天氣下為雨?！比梭w疾病源于陰陽二氣的失衡，“陰陽乖戾，疾病乃起?！薄瓣巹賱t陽病，陽勝則陰病；陽勝則熱，陰勝則寒?！敝挥小昂陀陉庩枺{(diào)于四時”，人才不至于生病。西周大夫伯陽父認為地震緣于陰陽失序，“陽失其所而鎮(zhèn)陰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薄痘茨献印吩唬骸瓣枤鉃榛穑帤鉃樗?。水勝故夏至濕，火勝故冬至燥。”漢儒董仲舒也用陰陽觀念解釋自然現(xiàn)象：“大旱者，陽滅陰也……大水者，陰滅陽也?！庇来蠛担晚殹伴_陰閉陽”；而欲防大水，則須“開陽而閉陰。”漢代的王充認為：“陰陽之氣，凝而為人”，故“人所以生者，陰陽氣也。陰氣主為骨肉，陽氣主為精神?！彼€用陰陽關(guān)系來解釋雷電：“實說雷者，太陽之激氣也……盛夏之時，太陽用事，陰陽乘之，陰陽分事則相校軫，校軫則激射。激射為毒，中人輒死，中木木折?！?

    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陰陽關(guān)系還為人的價值選擇和倫理定位提供了根本坐標。一是預(yù)卜吉兇，所謂“以定天下之吉兇?！薄耙子刑珮O，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薄笆ト嗽O(shè)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倍菫閭惱碇刃蛱峁┖戏ㄐ詠碓?。男女之間的倫理關(guān)系根源于陰陽之道，所謂“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而“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薄缎蜇浴吩唬骸坝刑斓厝缓笥腥f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而“天”為乾，“地”為坤?！扒?，陽物也；坤，陰物也?！憋@然，由陰陽關(guān)系衍生出了尊卑長幼之序，如董仲舒所說：“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三是君子人格的建構(gòu)。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實際上就是給出了理想人格的模式。君子的剛健進取人格，其根據(jù)在于“天”的陽剛之“象?！本拥膶捜荻睾袢烁?，則是對“地”的陰柔博大之“象”的模擬。

    從審美創(chuàng)造的角度看，陰陽互補的太極圖式還構(gòu)成中國文化的最高審美范式。在藝術(shù)上，中國人一般是接受不了悲劇的，中國的戲曲大都是大團圓結(jié)局。唯有這樣，人們在欣賞之余才能心安理得。在中國人視之，維納斯的斷臂之美不過是一種缺陷?？梢哉f，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是一種樂感文化?！按髨F圓”代表了太極圖式的完滿性。中國古典詩歌講究虛實相生、有無相成，常用對比手法來營造特定意境，其中就隱含著陰陽消息。例如圖形對比：“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其中包含“直—圓”結(jié)構(gòu)。數(shù)字對比：“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其中含有“一—多”結(jié)構(gòu)。時空對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里面隱藏“時—空”結(jié)構(gòu)。動靜對比：“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其中藏有“靜—動”結(jié)構(gòu)。再如，中國的書法和繪畫，無不講究用墨的深淺、濃淡、干濕、澀潤，用筆的曲直、輕重、藏露、剛?cè)幔€條的疏密、長短、粗細、繁簡。漢代蔡邕曰：“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绷硗猓瑫ㄖ羞€講究藏鋒、回鋒和收筆，戲曲唱腔中則講究回腔，這些也都體現(xiàn)著太極圖式中的“S”形結(jié)構(gòu)。

    S形曲線乃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钡聡枷爰蚁照J為，唯有曲線最具美感。S形曲線與審美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在中國文化中有其古老的表現(xiàn)。早在商代青銅器中最常見的正是螺紋圖案，它源于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刻畫符號，后演變?yōu)閮蓚€螺紋反向相連，構(gòu)成一“S”形，它無疑含有審美意味。中國古典音樂也不例外?！稑酚洝钒岩魳返陌l(fā)生理解為天地陰陽的和合：“樂者敦和”，因為“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用，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呂氏春秋》亦曰：“凡樂，天地之和，陰陽之調(diào)也。”

    每個民族都有著對真善美的追求，在這一點上沒有什么區(qū)別，但究竟以怎樣的方式實現(xiàn)這種追求，卻顯示出不同民族文化之間的分野。可以說，恰恰是陰陽互補的文化原型，塑造了中華民族堅韌、寬容、博大的獨特文化性格。

    （作者為山東大學(xué)哲學(xué)與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