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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秋高氣爽的星期天,我參觀了有名的克索瓦教堂。出來后,陪同的人提出
要看看教堂對面的墓地。我不以為然,心想:墳地有什么好看的!我從小害怕走墳 地,種種叫人毛骨悚然的傳說總是和墳?zāi)褂嘘P(guān)聯(lián);“鬼打墻”、“鬼吹燈”大都發(fā) 生在有墳頭的地方;就連墳地里的老松樹上,也常有巨蛇怪蟒棲身,一口能吞下從 墳地邊走過的小孩子。這都是幼時留在我心里的印象。“人死如虎”,墳場就是兇 地。但是,出于禮貌我還是跟了過去。來到墓地的門前,我卻一下子驚呆了,禁不 住在心里贊嘆:“哦呀,墳地原來還可以搞得這樣美!”這里沒有墳頭,只有一塊 挨一塊的墓碑,大小不等,形狀不同,顏色不一。有的高如門樓,雄偉莊嚴(yán);有的 小如算盤,玲瓏剔透。有的華麗,有的樸素,有的熱烈,有的安詳。有的用大理石 雕成,有的用水磨石砌成,有的用天然石刻成。每塊墓碑上都鑲有死者的照片,那 照片也選擇得很講究,富有生活氣息,栩栩如生。墓碑的前面,有的開出一塊長方 形的土地,上面種上花草;有的鋪上一塊長方形的大理石板,石板上擺了一盆花; 有的碑前堆放著親人送來的鮮花和食品。 墓地像一個建筑和雕刻藝術(shù)的展覽會,千姿百態(tài),奇花異彩。這里把死和恐怖 分開了。用藝術(shù)使死者長留人間,用藝術(shù)寄托了生者對死者的悼念和哀思?;钪?br>人什么時候想念死去的親人和朋友,來到墓地,站到他們的墓碑前,看著死者生動 的照片,為他們碑前的鮮花澆上一點水,就會覺得死者如生,就在眼前。 我想,這比那些勢不可擋的深埋隊,將墳頭一律削平,將逝者埋到地心深處要 好得多。那樣,生者找不到親人安息的地方,墓碑只好豎在自己的心頭。千種哀思, 萬般懷念全壓在心里,人怎能經(jīng)受得起,感情越積越沉,會形成一種無法排遣的心 病。 不要小看這死的藝術(shù),它表達(dá)了人的價值,撫慰著活人的靈魂。 我抬頭再望望對面雄偉的克索瓦教堂,忽然有了新的感受,心里涌出一股莫名 其妙的肅穆的情緒。嚴(yán)峻挺拔的教堂主樓,顯得脫俗超塵,做視著蒼穹,鎮(zhèn)懾著四 方八界。它周圍那幾十個氣勢森嚴(yán)的塔樓,則像守衛(wèi)天涯宇環(huán)廳的金剛衛(wèi)士。特別 是在它腳下還有這樣一片變死為生、令人眼花繚亂的墓地,用藝術(shù)的光彩戰(zhàn)勝了死 神的恐怖,造成了一種人能永生,精神長在的氣氛;更增加了教堂的赫赫威勢,給 教堂罩上了一種神圣的、莊嚴(yán)肅穆的光圈。 奇怪的是剛才參觀教堂的時候并無這種感覺。克索瓦教堂每到星期天才接納來 祈禱的人,舉行祈禱的儀式。到了這一天神父才開著小汽車來上班,真像神一樣飄 然而至。我們見到來祈禱的人不過十幾位,還不如參觀看熱鬧的人多,多數(shù)是婦女, 其中有一位很漂亮的年輕婦女,體態(tài)端莊,穿著考究,懷里還抱著個小孩。我猜想 很多參觀的人都想知道她祈禱的內(nèi)容。陪著這些祈禱者的是十幾個40 歲以上的修 女。她們的祈禱聲和中國和尚念經(jīng)的聲音差不多,那突然放出高調(diào)的神父,則像領(lǐng) 誦的大和尚。她們的神色是虔誠的,只有小孩子?xùn)|張西望,不大認(rèn)真。神父在正面 最莊嚴(yán)的小廳堂里,進(jìn)進(jìn)出出,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還做著各種動作,忙忙碌 碌,有一點應(yīng)付差事的樣子。教堂里籠音,祈禱聲嗡嗡地撞擊著墻壁,發(fā)出低沉的 共嗚,使這合唱聲傳出教堂,在墓地的上空回蕩。死去的人們可以朝朝暮暮在這祈 禱聲中安眠。 修女引我們參觀了她們的宿舍,現(xiàn)代化的小樓,現(xiàn)代化的設(shè)備,干凈而漂亮。 當(dāng)然,不光有電視機(jī)和電冰箱。墻上還掛有圣母和圣徒的畫像。神父雖然一個星期 只上一天班,但也夠他忙的。主持祈禱儀式,為生者洗禮,為死者超度,為新婚者 祝福。喜事和喪事一塊來,生和死輪流表演,仿佛人間的悲喜劇都集中到這個教堂 里來了!上帝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典型,圍繞著這個典型的藝術(shù)形象,人們又編排了一系 列的戲劇和故事。然而,我為今天的世界慶幸,多虧上帝是假的。若是真有一個活 生生的上帝,世界該是多么可悲! “到歐州而不看教堂,等于沒去。”這話不無道理。我們是偉大的文明古國, 有燦爛的文化,悠久的歷史,各地都有自己的名勝古跡。而西方的古代傳統(tǒng)文化集 中在教堂和墓地上,各地的名勝古跡就是一座座令人眼花繚亂的教堂和墓地。恩格 斯對這些建筑藝術(shù)和雕刻藝術(shù)曾贊譽(yù)過:“希臘建筑表現(xiàn)了明朗和愉快的情緒,回 教建筑——憂郁,高直建筑——神圣的忘我;希臘建筑如燦爛的,陽光照耀的白晝, 回教建筑如星光閃爍的黃昏,高直建筑則像是朝霞。”克索瓦教堂就屬于高直建筑。 南斯拉夫解放以后,隨著文化藝術(shù)的發(fā)展,死的藝術(shù)不僅沒有衰退,反而更引 人注目的。全國各地都有不同的烈士碑,甚至每個村,每個廠,有烈士就有紀(jì)念碑。 美術(shù)雕塑界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流派,墓碑和紀(jì)念碑的建造就更花樣翻新了??唆斈?br>瓦茨市為了紀(jì)念被法西斯殺害的一班五年級的小學(xué)生,在郊外的山坡下建造了幾十 米高的巨型“V ”字碑(“V ”在羅馬字母里代表五),碑上雕刻出一些少年兒童 的頭像。每年10 月21 日,有五六萬人在碑下集會,悼念受難的小學(xué)生。阿瓦拉 山上的無名烈士紀(jì)念碑,則是8 個身穿民族服裝的婦女共同肩扛著一座大廈,一個 個石像如頂天立地的大柱,大廈堅如磐石。這也許是意味著南斯拉夫聯(lián)盟共和國的 大廈的基礎(chǔ),是各族人民牢固的團(tuán)結(jié)。 比較起來,倒是鐵托墓顯得更簡單、更樸素一些。他的私人別墅有兩排平房, 兩排房子中間是個小草坪,他的墓就建在這個小草坪上。墓是個高出地面半米的長 方形白色大理石,沒有碑,沒有題字和照片。前面是草地和樹林,常有三五只野孔 雀和一群群鴿子在草地上覓食,嬉戲。鐵托墓后面穿過一片草地,便是“鐵托紀(jì)念 館”。這里的氣氛安靜,和諧。是自然的和諧,如同這山,這樹,這草,這野禽一 樣的樸實無華。鐵托離開了人間,卻又回到了大自然的懷抱。這不同樣也是一種匠 心,一種藝術(shù)效果嗎? 棄華求樸,反樸為真。這是另外一種風(fēng)格和藝術(shù),是這位聰明的政治家的風(fēng)度。 生命本身就是偉大的創(chuàng)造。讓死和生一樣進(jìn)入藝術(shù)的殿堂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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