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

   一

　“林青霞總也不老。

　　十幾年前那一班在電影前替她棒場的五陵年少，有些天平開了頂，有些兩鬢添了霜，不管人事怎么變遷，林青霞永遠(yuǎn)是林青霞，一徑那么淺淺地笑著，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

　　林青霞從來不愛擦脂抹粉，有時最多在嘴唇上點著些似有似無的蜜絲佛陀；林青霞也不愛穿紅戴綠，天時炎熱，一個夏天，她都渾身銀白，凈扮得了不得。不錯，林青霞有一身雪白的肌膚，細(xì)挑的身材，容長的臉蛋兒配著一副俏麗恬靜的眉眼子，但是這些都不是林青霞出奇的地方。見過林青霞的人都這么說，也不知是何道理，無論林青霞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fēng)情……

　　這是白先勇的名篇《永遠(yuǎn)的尹雪艷》的開頭，有趣的是，用林青霞三個字來替代女主角尹雪艷，文章竟然也這樣嚴(yán)絲合縫。套用托爾斯泰的話，那便是丑陋的女人各有各的丑陋，而美麗的女人都有差不多的美麗——那樣的顯眼，那樣的銳利，那樣的不可忽視。

　　愛哭

　　東方“永遠(yuǎn)的也是唯一的大美女”林青霞，在她息影十五年后突然頻頻出現(xiàn)，有好事者說她要復(fù)出，傳說中有六支人馬搶大美人的復(fù)出戲，但勝算最大的仍然是王家衛(wèi)，不僅因為他是林的好友，更因為他要拍的是《永遠(yuǎn)的尹雪艷》。環(huán)顧四處，倒是再也想不出有誰比如今的林青霞更適合演尹雪艷。尹雪艷經(jīng)歷過上海灘的冷暖，而林青霞經(jīng)歷的是更嚴(yán)酷的人生風(fēng)雨；尹雪艷愛穿一身雪白，而林青霞喜歡一身素黑；尹雪艷“從來也沒有失過分寸，她有她自己的旋律，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而今日的林青霞出現(xiàn)在臺上，那種氣度那種從容那種淡定那種經(jīng)歷，卻顯然比尹雪艷更勝一籌。

　　為什么？

　　因為尹雪艷在歷經(jīng)世事后，變成了凜然不可侵犯的心硬如鐵的冰雪女神，而林青霞從風(fēng)雨中走來，依然還是溫柔可親心中有愛的真性女人。

　　二

　　白先勇筆下的尹雪艷，是個從來不會哭的女人吧，每次白先生寫到她，總是寫她在笑：“吟吟地笑著，總也不出聲，伸出她那蘭花般細(xì)巧的手，慢條斯理地將一枚枚涂著俄國烏魚子的小月牙兒餅?zāi)榈阶炖锶??！?/p>

　　而林青霞，卻是這樣一個愛哭的女人。

　　十九歲時演《窗外》，導(dǎo)演乘她不備剪了她的長發(fā)她哭，一直從片場哭回家；拍《新龍門客?！放獋搜劬?，她哭，“人家說，孟姜女哭倒長城，我林青霞哭倒大半個中國，我從敦煌哭到蘭州的黃河，再從黃河哭到香港去醫(yī)眼睛”。

　　1991 年，是她哭得最多的時候，據(jù)說每天一起床就想哭，張叔平為東方不敗設(shè)計的那個發(fā)型，又大又重，一早起來就要梳幾個小時的頭，然后頂著它整天無法合眼，無法找一個地方躺一下，要一直頂?shù)酵砩闲秺y，一想到這漫長的一天，她就忍不住掉眼淚。最后終于拍到殺青戲，又遇上寒流，夾著大雨。林青霞在寒風(fēng)中坐了四個小時，作大俠狀，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悄悄背過臉去哭，徐克從監(jiān)視器里看到也鼻酸，對林青霞說：“青霞，是我不好?！绷智嘞即鹚骸安?，是我命不好。”

　　……

　　可以想象么，舉世無雙的大美女說自己命不好？！

　　按普通女人的想法，如果我要長成林青霞那樣，不知有多么快活。

　　可是你真的長成林青霞那樣，也并不見得會時時那么快活。

　　不要輕易去羨慕別人，因為各自有各自的煩惱，再有名氣再美麗，也不代表沒有痛苦沒有煩惱——可能，煩惱還更多。

　　想想看，三十七歲了，還一個人在外漂泊，前途茫茫，荒郊野外，未來是個未知數(shù)。從1973年拍《窗外》開始，和有婦之夫秦漢開始近二十年的苦戀，中間再夾雜與秦祥林、趙寧短暫的婚約，愛情路上起起伏伏。1979年甚至還傳出過自殺的新聞，1984年與秦祥林解除婚約，1985年和終于離了婚的秦漢攜手?？墒?，這個男人卻是一個不肯結(jié)婚的男人，有人問秦漢：“你們倆何時結(jié)婚？”秦漢答道：“等到有‘*’的那一天。”

　　到了上世紀(jì)90年代初，兩人的關(guān)系依然不前不后，多年的苦戀是一場鏡花水月，未來的前程是一片煙水茫茫，身邊圍繞的全是一群粗聲大氣不解風(fēng)情的武術(shù)佬，叫人怎么能不哭？

　　萬人寵愛，可是獨獨尋不到那個肯全心全意待自己的男人，叫人怎能不哭？

　　林青霞憶起當(dāng)年，最深刻的一幕就是，“醉酒就趴在施南生身上，一條很漂亮的裙子讓我的淚水打濕了?！?/p>

　　三

　　私下里也許林青霞就是個小女人吧，所有小女人的弱點她都有，她既渴望所有人的寵愛，又怕被人群圍繞失去自我；她既渴望白馬王子的拯救，又害怕被不相干的男人占便宜。多年的大明星生涯，讓她對人群若即若離，她有著當(dāng)明星的后遺癥——極度情緒化。徐克回憶從前拍《東方不敗》的時候，唯一的愿望就是“我只希望她別那么常哭就好”。

　　“有時候，我真心想讓她快快樂樂的，她卻掉眼淚。這種情況往往發(fā)生在一日將盡的時候。她眼淚汪汪地來找我，而我根本無能為力，幫不了她。我說：‘好啦，咱們先休息一會兒，過幾天再開工吧?！視缘盟婚_心?！?/p>

　　有時，她哭是為了愛情，有時她哭是為了命運，有時是為了一條裙子，1994年，她結(jié)婚時訂了一條香奈兒的裙子，裙子寄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腰太松了，她哭得很厲害；有時她哭是為了當(dāng)演員這一行特有的殘酷，導(dǎo)演要把顏料潑到她身上，她邊哭邊說：“我真的過氣了。以前我從來不曾做過這種表演，現(xiàn)在我竟然得倒栽蔥地演戲?！?/p>

　　她是這樣的敏感，這樣的脆弱，所以所有女人要受的傷，她一個也沒錯過。

　　就算是1994年幸福地嫁給富商“行李員”，也不代表幸福生活就真的降臨，當(dāng)后母的為難，傳宗接代要生兒子的無謂壓力，“邢愛林”、“仍然愛”都抵擋不了報紙標(biāo)題的轉(zhuǎn)換。“婚姻告急，夫妻分居”，“行李員”的緋聞在圈子里悄悄流傳，上海二奶產(chǎn)子的新聞亦不脛而走，謠言四起之際，2006年某周刊拍到林青霞憔悴的素顏照，標(biāo)題變成《情緒失控，到精神科求醫(yī)》……

　　發(fā)生了什么？

　　人生多么復(fù)雜。

　　四

　　林青霞在專欄里寫了她與作家L(疑是龍應(yīng)臺)的一段對話。

　　“走在回家的路上，L傷感地說：‘我們知道的太多了?！?/p>

　　‘他們知道的也不少，他們知道的我們還不一定知道呢?！艺f。

　　‘我說的是人生。’

　　L突然靜下來。一路上我們沒怎么說話。車子抵達(dá)她海邊的家，L拎著一袋由翠華茶餐廳買給兒子吃的魚蛋河粉、熱奶茶、豬仔包。”

　　也許，對人生知道得太多，對女人來說，有時是一種悲愴。

　　李嘉欣說過：“人生比拍戲復(fù)雜，因為不可以再來一次?！倍智嘞紝ψ约旱脑u價是：“從《窗外》演到《東邪西毒》，演過一百個戲，在一百個角色里面，我認(rèn)為最難演，最想演好的角色就是自己，但其實我演得最差?！?/p>

　　我想，對于所有大美人來說，其實最難演的就是自己，你的生活永遠(yuǎn)攤開在聚光燈下，人們總是用充滿欲望的眼光看著你在臺上表演，無論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們都希望你給他們一個美好的童話，要不然，就讓他們得到一個笑話——這兩者，顯然都很讓人難過。

　　不選擇童話也不選擇笑話，林青霞選擇了什么？

　　選擇了克里希那穆提的書《從已知中解脫》；選擇了“人不要貪，要恰如其分”。

　　解脫是智慧之旅，讓人擺渡過一切危機(jī)，中年危機(jī)、憂郁危機(jī)以及情緒危機(jī)。重新出發(fā)的林青霞，此時倒真有點像尹雪艷：“微仰著頭，輕擺著腰，一徑是那么不慌不忙地起舞著”……重新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的她清減不少，卻容光煥發(fā)，從金馬獎到第三屆亞洲國際電影節(jié)，從《東邪西毒終結(jié)篇》到龍應(yīng)臺陪伴下的“青春，夢想，歲月”演講，她自己都沒有想到，息影十五年之后她仍然如此受人歡迎，無論在哪個場合出現(xiàn)，都有無數(shù)人在問：你會再拍電影么？

　　她笑嘻嘻地回答：“不知道，也不一定……如果有好的劇本的話……”

　　劉嘉玲曾經(jīng)感嘆林青霞的美完全沒有破綻。其實林青霞的美不在于沒有破綻，而在于她不以為自己美，不吝于露出自己的破綻，她愛哭，那就哭，她愛笑，那就笑。

　　五

　　人到中年，有的女人會變成一個再也不哭的女人，比如尹雪艷，但那不是堅強，更多的是死心，是看透，是絕望。

　　而有的女人會變得更愛哭，像林青霞。

　　2003年，她在羅大佑演唱會上因聽到《滾滾紅塵》而滾滾落淚；2006年，再看自己演過的舞臺劇《暗戀桃花源》，從頭至尾亦不停地用紙巾拭淚；甚至她回山東省親，路過一家小雜貨店，聽到一個老人家說了一句很土的山東話，也不禁眼眶充滿了淚水，因為想起了她父親。

　　我想，變得更愛哭的女人，不再是因為絕望吧，也許那是一個女人，經(jīng)歷過重重險灘后對世界的重新打量，對世間萬物的感同身受，是對殘酷的悲憫，是對美好的珍惜，是“對人生知道得太多”——是因為感觸，也是因為領(lǐng)悟。

    本文摘自《最好的女子》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