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興京。（１）”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２）”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一）陶詩與蘇詞

陶詩風格：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的詩歌是縱放不拘，文意鮮明，出類拔萃，抑揚頓挫的爽朗之氣，無人可以匹敵。

金代元好問稱贊陶詩是“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辛棄疾則這樣評價：“千載后，百句存，更無一字不清真。”

陶淵明其人“任真”而“固窮”，雖 “誤落塵網(wǎng)三十年”，最終還是回歸田園，望南山依東籬，安于貧困而成全了自性；陶淵明其詩正如其人——“任真”——他的詩歌不為歌女吟唱，不為流傳千古，是自己的心聲，是自己的志意，因無所求所以清真質(zhì)樸，因無所求所以曠達爽朗。

蘇軾不是隱士，雖在仕途，同樣“任真”——當他服滿還朝，因在返京的途中見到新法對普通老百姓的損害，便上書反對。因此不容于朝廷。于是自求外放，調(diào)任杭州通判。哲宗即位，高太后聽政，新黨勢力倒臺，升翰林學士知制誥。但看到舊黨拼命壓制王安石集團的人物及盡廢新法后，認為其與所謂“王黨”不過一丘之貉，再次向皇帝提出諫議。并因此再度自求外調(diào)。（參見聽風掠過帖）進則以儒家思想用世，退則以道家精神自解，所以他的詞也有超曠爽朗之氣。

因陶與蘇在困境中都可以向內(nèi)尋求自我的完成，因此在文字中多了一份超脫與淡泊，且蘇軾超越了“詩莊詞媚”的傳統(tǒng)格局，所以能在其詞中言別人所不能，有了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而與陶淵明詩歌遙相呼應。

（二）薛收賦與白石詞

薛收為文有高妙的韻味與情趣，詞意陰晦深遠，風格清峻超拔，不能一言以盡（很難找到他的作品，暫懸置）

姜夔詞清空俊雅，亦多蕭瑟凄寂，有頗有韻味，或與薛收相近。張炎極為推崇姜詞。他說：“詞要清空，不宜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附詞一首：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可做清空之最佳注腳。

因?qū)晌蛔髡呔倭私猓绕溲κ崭鼮樯?，慎言為妙?/span>

三二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雅”，源自《詩經(jīng)》《大雅》《小雅》，雅正，“鄭”，源自《詩經(jīng)鄭風》，流于淫靡。“神”，作品的精神風貌，“貌”，作品的外在形式。

在這里，觀堂先生將歐陽修秦觀與周邦彥做對比，他認為，前兩者雖然在詞的內(nèi)容上也脫不了艷的流俗，但品格較周邦彥為高，有淑女和娼妓之區(qū)別。

那么，何謂品格？歐陽修與秦觀在詞的品格上，在詞的精神風貌上如何高過周邦彥？——清人劉熙載說： “余謂詞莫先于品,美成詞信富艷精工,只是當不得一個‘貞’字.” ，他還說：“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然未得力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藝概·詞曲概》）。張炎在肯定他的同時也說：“惜乎意趣卻不高遠……”觀堂先生這里所講的“品格”，與所謂“娼妓”應該與這 “品”，不“貞” “蕩” 以及“意趣”相關(guān)。

究竟怎樣來判斷詞品的高下？詞品是否與人品有關(guān)？詞品和人品是否有必然的聯(lián)系？周邦彥的人品與詞品是否如此不堪？問題還是很多。

其一，觀堂先生是如何理解詞品的？

答：觀堂先生肯定的是“真”，是“赤子之心”，最欣賞的是葉嘉瑩先生所說的直接的“興發(fā)感動”類。這是他判別詞品德重要標準?！度碎g詞話》六十二則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久貧賤,車感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也可詮釋“雅”，“鄭”，以及“品格”。只要是一個有真性情的，一個本真的有赤子之心的人，他的作品就可以杜絕淫鄙。因為一個人如果回歸自然天真，沒有了分別心，眼里就不會有“淫”與“鄙”，不會有“雅”與“鄭”，一切都是自然的本來面目，是美好。如果從這個角度看，周詞里本真的色彩的確淡薄，缺乏直接的感動，因他自己都以“望之呆若木雞狀”而喜，又怎么可能允許自己太多真情流露。

其二，詞品與人品是否有關(guān)，是否有必然的聯(lián)系。

答：當然有關(guān)。“觀人性情者莫良于詩”（葉嘉瑩），一個人的性情態(tài)度對人生的理解也許不能與他在文學上的成就成正比，但與其詞品，詞風有必然的聯(lián)系。一個有赤子之心的人他的詞作里也有其真性情，如后主，一個淡泊的人他的文字必然簡樸，如五柳先生，一個豁達的人，他的詩歌必定呈現(xiàn)開朗的氣象，比如蘇軾，而一個思慮縝密的人，他的作品也一定婉曲。

其三  周邦彥的詞品與人品。

答：論成就，周詞是受到很多人的首肯的，周濟稱其為詞之“集大成者“，陳廷焯說：“詞至美成，乃有大宗……”但可惜的是，周邦彥與蘇軾不同，面對黨爭風波，僅僅被貶一次，便心生恐懼，從此墮入明哲保身之途，所以他雖然技巧精工，但因生命里缺乏一種指引，少了一根脊梁，失去了支點，就注定其詩歌境界難以再上層樓。只是，觀堂先生的娼妓一說未免太過夸張了。

附：周詞中兩個清新的句子（純而美，頗具淑女風范：））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span style="mso-bidi-font-weight: bold">蘭陵王·柳》

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短K幕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