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6月至7月,我集中精力閱讀了賈大山后期創(chuàng)作的絕大部分作品,我指的是他在1986年以后所創(chuàng)作的這些篇幅短小的作品。這些作品的篇目在《賈大山小說集》的目錄中幾乎占據(jù)了一半的版面。也就是說,賈大山在他生命最后的10年里,實質(zhì)上已經(jīng)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小小說作家。這不是我的看法,而是他所創(chuàng)作的小小說的看法,是《蓮池老人》的看法,也是《會上樹的姑娘》的看法,更是《邵思農(nóng)先生》的看法。
在連續(xù)兩個月的閱讀之中,我常常會感覺到來自1997年2月20日的悲傷。那一天,是賈大山英年早逝的日子。也就是在那一天,賈大山不得不停止了對小小說樸實幽默和清新雋永的熱愛。當5年前的悲傷穿過時間和空間向我迎面撲來的時候,我清醒地認識到,到目前為止還處于青春期的中國當代小小說創(chuàng)作,曾經(jīng)遭受過一次多么大的打擊。
鐵凝在為《賈大山小說集》所作的序言中說,在擔任了領導職務以后,“他仍然寫小說,對自己的小說篇篇皆能背誦”。賈大山喜歡把“篇篇皆能背誦”的小說手稿壓在褥子底下,“高興了就隔著褥子想想,想好了抽出來再改”。就這樣想來想去,改來改去,他的小說變得越來越短。似乎在無意之中,賈大山為中國當代小小說的發(fā)展史寫下了理直氣壯的一筆重墨。隔著一層褥子的距離,賈大山用思維和情感把自己的作品碾壓得更加純凈自然,這是文學之中最值得稱道的一種創(chuàng)作姿勢。如今,這些被賈大山的思維和情感碾壓過的作品,正碾壓著我的思維和情感,這也許是文學最直接有力的一種傳播方式。
小小說的賈大山是寂寞的,這是許多優(yōu)秀作家共同的體驗和境遇。他們牢牢地堅守著藝術上的個性,不輕易向時尚妥協(xié)。對賈大山來說,1986年是一個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折點。那年秋天,他開始了“夢莊記事”的創(chuàng)作,這是一個小小說的藝術方陣?!度〗?jīng)》的喧囂早已沉寂在記憶之中了,賈大山知道今后的文學道路該怎么走。他說:“我不想再用文學圖解政策,也不想用文學圖解佛洛伊德或別的什么。我只想在我熟悉的土地上,尋找一點天籟之聲,自然之趣……”賈大山走向了寂寞,同時也走向了小說藝術的本質(zhì)所在。
在我看來,小說作品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可以復述的,另一種是不可以復述的。前者更接近于故事,借助于一枚靈巧的舌頭,可以將小說敘述得十分生動。后者更接近于詩或者散文,對于情節(jié)的復述會直接傷害作品的意境,也會傷害作者寄寓在作品之中的微妙情感。對這種作品的欣賞與了解,惟一的途徑是面對它細細品味,而不能求助于傾聽。相比之下,我更喜歡不可復述的小說作品。這樣的作品常常會散發(fā)出一種獨特的花香,把我的目光幻成蝴蝶。在這里,我可以很輕松地列舉一連串不可復述的小說精品,汪曾祺的《受戒》,何立偉的《白色鳥》,劉慶邦的《梅妞放羊》、《鞋》,等等,還有很多。
同樣,賈大山的小小說也是不可復述的。
賈大山是一個重視細節(jié)而不是情節(jié)的作家,他用一雙慧眼從身邊的土地上挖掘出許多漂亮的生活細節(jié),然后又在作品中把它們打磨得閃閃發(fā)光。這些神采飛揚的細都在他的作品中隨處可見。有了它們的撩撥和打動,閱讀才會成為一次又一次難以言表的享受。相反的情形在很多平庸作家的筆下頻頻發(fā)生,那是一次又一次難以忍受的折磨。我確信,這種折磨是很多惡劣的小說作品在讀者心中獲得的惟一報酬。
賈大山是詩意的。從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老作家孫犁和汪曾祺對他產(chǎn)生的某些影響。他們在氣質(zhì)上保持著知己的關系。他的詩意是淡淡的,不會在某一時刻集中迸發(fā)在某些段落和語句之中,而是像雨后山林中菌子的氣味,彌漫于你的目光所及之處。
賈大山是溫情的。小小說作家之中,王奎山所擁有的品質(zhì)同樣也體現(xiàn)在賈大山的作品之中。這種溫情在不同的人物場景中反復出現(xiàn),有時是隱隱約約的,有時又會在某一篇作品里突然凝聚起來。走進《寫對子》的敘述深處,你一定會發(fā)現(xiàn)賈大山語言的柔軟,以及對“路老杏”深深的理解和愛憐。賈大山的情緒也感染了小說中的“治保主任路鐵棍”,這個平時“臉色如鐵,說話像棍”的人望著路老杏遠去的背影竟然溫情脈脈地喊了一聲:“慢走呵,大伯,別摔倒了!”
賈大山是幽默的。他的幽默很有分寸,也很文雅。如同他在生活中的幽默,他在作品中的幽默也是自身文學修養(yǎng)反反復復的禮貌的顯示。他的幽默是天性的自然流露,不是哪個人經(jīng)過“頭懸梁、錐刺骨”之后就能學到手的。
賈大山的人品與文品呈現(xiàn)出正比的對應關系,是“文與其人”,也是“人如其文”。我相信熟悉賈大山的人一定會同意我的觀點。他創(chuàng)造了很多淡泊達觀的小說人物(蓮池老人,老拙,邵思農(nóng)先生,等等),這些人物都是賈大山本人在虛構世界里的化身?,F(xiàn)實中的賈大山跟他小說中的人物一樣,“一生清寒自守,不是那種計較榮辱的人,何況身后呢?”賈大山是一個懶人,連往自己榮譽的火堆里添加柴禾的舉手之勞都懶得去做。他在文壇“走紅”的時候,河北省曾經(jīng)專門為他召開過一次作品討論會,賈大山?jīng)]有參加這次討論會,他的理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生前沒有張羅出版自己的作品集,《賈大山小說集》是他去世一年后由別人操作出版的(這本書的裝禎與印刷質(zhì)量與作品質(zhì)量成反比),說是為了對賈大山“謹示紀念”。
對賈大山的反復閱讀,使我更加清晰地認識到,我們真的沒有必要(像是怕誤了班車一樣)用氣喘吁吁的渴望去追逐那些剛剛發(fā)表的作品,更用不著對所謂的暢銷書眉來眼去。
對賈大山的反復閱讀,同時也使我更加深刻地領悟到,作家與作家之間的斗爭,比量的不是財富的多少,也不是官職的高低,更不是文集的厚薄,而是風格與風格的對抗,是語言與語言的辯論,是細節(jié)與細節(jié)的沖撞,是人物與人物的肉搏。只有這樣,才真正有利于創(chuàng)作的進步和文學精神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