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口中的汶川妹妹，同學(xué)和老師的何世美，家里人口中的阿美。她今年十八歲，多好的年齡。

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描述她是一個怎樣的姑娘，或者告訴你她生活在怎樣的一個家庭。易于表達的是，當阿美聽說我們想拍攝她身著羌族民族服裝的照片，就回到已經(jīng)變成震后危房的親戚家中，找出了她唯一的一套桃紅色民族服裝。當我離開她的家，阿美反復(fù)對我說，姐姐，這套衣服一定要送給你，你答應(yīng)我，走之前一定要告訴我，一定要把它帶走。那是羌族女人最美麗的手繡服裝，我不知道震后她是否只剩下了這一套優(yōu)美的衣裳。而阿美與之同住的舅舅、小姨也一樣熱情善良。他們目前住在一個停止施工的工地里，全家親戚七口人擠在一個帳篷里，雞蛋只剩下四個，小姨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給我們炒了一鍋蛋炒飯。酒，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了，震后也沒人有心情喝酒。但舅舅看見我們來找阿美，他高興，就滿城去找，終于被他找到四瓶啤酒，統(tǒng)統(tǒng)開了，和我們干杯。阿美的舅舅說活著真好，阿美的姨夫說見到我們來真好，他們說羌族有個規(guī)矩，客人碗里的肉一定要夾滿，客人杯里的酒一定要倒?jié)M。在廢墟里，我們就這樣為相逢，為尋覓到的美好召開了一次特別的宴會。吃著，喝著，說著，笑著，我們沒有人哭，我們喝得很開心。就這樣酒足肉飽的離開阿美的家，誰能相信，我們是在一戶災(zāi)民家吃的如此紅光滿面。

那是他們剩下的物資，那是他們從來不缺少的愛。我們因阿美而相識，因人類之間無法回避的愛意而慶祝。這天，我和同伴在城里也找了很久，是為了想找到賣雞蛋的地方，給阿美家把吃掉的四個雞蛋送回去。沒找到，最后我在汶川縣城剛開張的小賣鋪里買了一堆吃食，用麻袋裝著，正午的太陽很曬，我扛著麻袋往阿美家走，好高興。

讓我們從頭說起。

阿美是汶川縣龍溪鄉(xiāng)馬燈村的人。這里居住著很多羌族人，這里的羌族姑娘都有一雙小鹿般溫柔的眼睛。6歲以前，阿美有一個好幸福的家。在那段孩子的黃金歲月里，阿美曾經(jīng)有過生命中唯一的一次遠行經(jīng)歷，當時父母做點小生意，家里有余錢，一家人去成都玩了一次?，F(xiàn)在，阿美已經(jīng)不太回憶得起成都是什么樣子，但她一定記得那美好的時光。6歲的某天，阿美的母親帶著她在田里干活，修路打炮讓山壁上的石頭突然滾落，重重地砸在母親的頭上。阿美還很小，她本能的反應(yīng)是掀起母親的圍裙，替她蓋住破裂的頭骨。就這樣，阿美目睹了母親的死亡。

不幸接踵而至。兩年后，村里組織村民上山用火銃打野豬，何爸爸因走火受傷，由于家境貧困，無法做更好的治療，鋼珠至今留在他的身體里。這造成了何爸爸右手、右腳的殘疾，還令他的語言系統(tǒng)受到損傷，說話也含糊不清。

何爸爸艱難地撫養(yǎng)著阿美和她的弟弟小龍。家里也有地，但太小，又貧瘠，一點農(nóng)產(chǎn)品只夠自己吃的。經(jīng)濟來源主要靠兔子。阿美告訴我們，他們家養(yǎng)的兔子很可愛，如果是小兔子，就賣15元一對，如果是大兔子，就按6元錢一斤把肉賣掉。何爸爸養(yǎng)了很多兔子，孩子也漸漸被拉扯大了。小龍初中畢業(yè)后，知道家里經(jīng)濟困難，姐姐又已經(jīng)進入威州民族師范學(xué)校讀書，就自愿退學(xué)，幫爸爸做事支撐家計。

現(xiàn)在，阿美就讀于威州民族師范學(xué)校的二年級，還有兩年她就該畢業(yè)了。學(xué)費一年五千多，加生活費一周一百。一個月不到500。穿的衣服都是縣城里上班的小姨買的或者小姨穿過的，這些主要靠舅舅小姨來資助。

5.12汶川大地震發(fā)生時，正是阿美的午間休息時間，當時她趴在五樓教室的課桌上打盹。地震了！阿美使勁往樓下跑，所幸，教學(xué)樓未垮，人沒受傷。第二天，親戚來學(xué)校找到她，此后就去帳篷里和親戚們擠著住。第三天，阿美在汶川縣城里拼命找龍溪的老鄉(xiāng)，終于得知寨子沒什么大事，父親和弟弟都平安。

城里親戚人不少，怎么住成了災(zāi)后的大問題。起初，他們住在一個平整的山頭上，但那里衛(wèi)生條件差，住的人又太多，長輩一商量，決定搬走?，F(xiàn)在，阿美他們住在一個叫“盛世天苑”的工地里。這里原本會成為汶川最高級的商品房，縣城里到處都有這個樓盤的廣告。災(zāi)后，因為這里的建筑質(zhì)量比較結(jié)實，剛蓋起的工地成了災(zāi)民的帳篷搭建地。每到吃飯的時間，鋼筋水泥的工地里就會飄出處處炊煙，花椒味飄起來，白菜和黃瓜切起來，大人小孩混雜著住在一起，人煙井然。我們隨阿美和她的親戚妹妹們?nèi)ヮI(lǐng)過一次水，家家戶戶拿出各種能盛水的器具，在水龍頭下把生活用水接回去，日子過得很有章法。跟我們一起去接水的，還有阿美的遠方表妹，小女孩特別活潑，她是阿爾村的孩子，那是阿美母親的老家。小女孩給我們即興唱了一段羌語的歌謠，歌聲悠揚。一問，原來小女生還是阿爾村羌族合唱團的，算是專業(yè)演員?，F(xiàn)在，阿爾村小學(xué)已經(jīng)成了危房，于是小演員也下了山，來到汶川，和親戚們住在一起。

（最左邊的小女孩，就是這個天生的羌族小歌手）

會過日子的人，在哪里都會過日子。能唱歌的人，在哪里都能歌唱。就像阿美現(xiàn)在做的這樣，來水了就去接水，吃完飯就洗碗?？臻e的時候她就去做志愿者，按照團委的安排，掃地、給食堂洗碗、搬運救災(zāi)物資。

汶川妹妹今年十八，工地里是她的家。她想把自己前途飄渺的學(xué)業(yè)努力完成，她想好好生活，她想看更大的世界。這一切，本該是世界送給每個孩子的最好禮物，就連地震，也不該把它奪走。2008，我們和阿美在一起，想有一個更大的家。

（文/許曉 圖/狗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