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經(jīng)》中稱:“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東海西海,心同理同。人類歷史上,不同學者思通神會的情形并不鮮見,而創(chuàng)新的空間實在逼仄狹小。
在自然科學中,知識是增長的,每一代有每一代的新起點,借用牛頓的話:你可以“站在巨人肩膀上”(至少在同一科學范式內是這樣的)。既便如此,在既定的知識背景下,科學家們在不通聲息的情形下,提出大致相同的科學理論,自然科學史上并不鮮見。如微積分之于牛頓與萊不尼茨,進化論之于達爾文與華萊士。默頓稱科學史上有數(shù)千個相似發(fā)現(xiàn)的例子,甚至還有一個令人既欽佩又苦笑的倒霉人物:20世紀印度自學成才的數(shù)學家斯里尼瓦沙·拉曼努阇,在全然不知以前已經(jīng)有人作出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重新創(chuàng)造了19世紀的大部分數(shù)學體系以及其他一些東西[①]。
自然科學是增長型的,而人文學科卻是積累型的。雅斯貝爾斯的《哲學引論》開篇即說:“哲學思維并不象科學那樣具有進步過程的性質。我們當然比希波克拉底這位希臘醫(yī)生要向前邁進了一步。但我們幾乎不能說,我們比柏拉圖更進了一步”,不獨哲學如此,人文學科大多如此。錢鍾書提到過:有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創(chuàng)世說就成了古董,但是“有了杜甫,并不意味著屈原的過時”[②]。希爾斯在《論傳統(tǒng)》、斯諾在《兩種文化》中,都曾經(jīng)論述這個道理:自然科學知識的發(fā)展是增長型,而在人文學科中,至少在人文學科的一部分領域內,知識雖然增加、但并非增長。
這樣,當人文學科的從業(yè)者們想有所創(chuàng)新的時候,就得面臨如下的對陣情形:科學是歷時的,科學家還只是與同時代的同行較量;而搞人文的,卻要面對開天辟地以來所有的智者和愚者(的千慮一得)。我們單個人——人文學科總是孤軍奮戰(zhàn)的,是最個體的——如何是古往今來的所有人的對手?人文領域的較量是“關公戰(zhàn)秦瓊”式的跨時空過招,崔璟留下一首“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可以使李白罷筆,設使李白生于崔璟之前,不知可令崔璟罷筆否?你能想到的,別人大多想過了,你要說的,別人大抵也說過了。于是,最幸運的是“人類的始祖亞當”,馬克·吐溫調侃道:“當亞當說有個問題他知道從來沒有人談到過時,他太走運了”。這時候比的,也許就是誰先生活在這世界上了。我們都沒有象柏拉圖那么幸運,能生活在那遙遠的所謂“軸心時代”,“先據(jù)要路津”,所以后人只夠給他下注腳去(懷特海:“一部西方哲學史只是柏拉圖的注腳”)。魯迅生活于20世紀,就感慨過:“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③]。呵呵,說得不無夸大,卻真是明白人。
那些輕談創(chuàng)新的無知無畏者,可以想想莎士比亞在《十四行詩》第59首中的嘮叨:“如果天下無新事,現(xiàn)在的種種,從前都有過。我們的頭腦多上當,當它苦心要創(chuàng)造,卻孕育一個前代有過的嬰兒”。大家都是人這樣一種生物,認識的對象又是同一個世界,能想得不一樣到哪里去?章學誠在《文史通義·辨似》中哀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宇宙遼擴,故籍紛揉,安能必其所言古人皆未言邪?”,歌德也不無失望地感慨過:“這個世界現(xiàn)在太老了。幾千年來,那么多的重要人物已經(jīng)生活過、思考過,現(xiàn)在可找到和可說的新東西已經(jīng)不多了”[④]。瞧,就是這層意思的本身,古今中外的學者們都想到一塊去了。其實說真的,筆者本人也是先獨個想到的這么些意思(可以以我的專業(yè):歷史學的真實性發(fā)誓),后來才發(fā)現(xiàn)早被他們說了——可見創(chuàng)見何其難也,正如有古詩說的:“文章大抵多相犯,剛被人言愛竊詩”(魏周輔)、“叵耐古人多意智,預先偷了一聯(lián)詩”(陳亞和)。于是審慎的學者還容易染上擔心無意剽竊的癥候,老怕自己不小心成了小偷,“得句渾疑先輩語”(陳古漁)。數(shù)學天才威廉·羅恩·漢密爾頓就老疑心自己會把很久以前聽說過的東西當成本人的發(fā)現(xiàn),這種擔心在旁人看來甚至到了病態(tài)的程度;弗洛伊德也曾經(jīng)疑惑“死的本能”理論是否真正是自己的獨創(chuàng)[⑤],陸機《文賦》中說的“雖杼柚于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茍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這大概是學術從業(yè)者——特別是人文學者的普遍尷尬吧,誰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呢?
既然大家都有過這樣的體驗,那么諸君看到這里,怕是會嘀咕一句“一個好想法,又被這姓章的先說了!”不好意思了,其實我也沒有占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