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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憶

 老莊走狗 2007-04-25

此情可待成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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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沈乙純,現(xiàn)年廿七,未婚,有男友名周光明。

周光明很呵護(hù)我。他認(rèn)為我心智尚未完全成熟,比較天真,故此不逼我成婚。我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無非是他想等待更好的出現(xiàn),左顧右瞻,不過好在我也并不想結(jié)婚。

見過太多蓬頭垢面之已婚女友,左牽黃,右擎蒼,狼狽不堪。

我與周光明隔三岔五見上一面,或看電影,或逛商店,或跳舞唱歌聽歌,再就是吃飯??傊疅o話可談。他不大喜歡我看書,總借故抽走我手里的書,讓我跟他蕩馬路之類。他說女人看太多書令人吃不消,意思是會變得又單純又復(fù)雜、多愁善感且疑慮重重。

我很無聊,天天玩電腦游戲。千辛萬苦堆成一個原子彈反應(yīng)堆然后引爆,諸如此類常令我大叫痛快。

不過我還有一個私人的去處,通常在陰天去。

是我祖母的墓地。在百里外的深山里,因?yàn)槭峭猎岬摹?/span>

我自幼喪母,父親在遠(yuǎn)方工作,自六個月起一口一口由祖母喂養(yǎng)長大,至十八歲那年祖母病逝,我倆不曾稍離。祖母極開朗,我并無孤苦感覺。只是祖母堅持土葬與祖父一起,理由是公墓在冷冰冰水泥堆中,她愿與清風(fēng)明月老樹相伴,我非常同意她的觀點(diǎn),是以不辭路遠(yuǎn)去與她相談。

我知道她聽得見。

周光明不知我這個隱私,他會認(rèn)為我不可救藥。我的意思是他會贊同我去探望祖母,但交談……

我常和祖母說很多的話。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深山連綿,古樹參差蔽日,祖母就在兩重山之間,稍遠(yuǎn)處是一彎清澈小河。并不是祖母一人享用這青山綠水,點(diǎn)點(diǎn)錯落間,靈魂與天地以最自然的方式接觸。

祖母的墓前墓后早已松柏接踵,我就倚坐在碑前松柏間,與祖母細(xì)訴日常。就象在祖母生前,一字一語中我都感覺得到祖母關(guān)切的目光。祖母的目光在墓碑上穿透陰陽細(xì)細(xì)聆聽。

 

辦公室日子相比而言是地獄生涯。

每天清晨例必把一張臉畫得紅紅白白,穿三吋高跟鞋,得體套裝,走出大門時不止一次自嘲:瞧,在哪都得出賣色相。

然后埋頭在案頭翻資料做分析,向經(jīng)理匯報,出門見客戶,回公司挨訓(xùn)……家常便飯。

對,每個人都是這樣討生活的,我已學(xué)會不抱怨。

好不容易得閑坐下喝杯咖啡,同事媚探頭過來:十字路口新開了盆花店,花極美。公司里與她較親厚,她知我素嗜養(yǎng)花。

我不以為然:在這都市里再美的花也遲早被悶殺。

她駭笑,案頭電話急促響起,媚急忙接聽。我皺皺鼻子,下午茶時間就是這樣虛設(shè)著看的。

媚掛上電話,對我抱怨:“這個休閑開發(fā)區(qū)計劃案擱了這么久,又傷筋動骨起來,以后可有得跑了。”

我笑:“是很久了,你還說要借東風(fēng)才行,怎么現(xiàn)在有東風(fēng)了?”

她撇撇嘴:“有東風(fēng)也和我們無關(guān),有錢人的休閑別墅區(qū)。”

我漫不經(jīng)心地笑笑。

下班后接到光明電話,說有事要辦。

想起媚的話,反正也是閑著,便去看看。倒是驚訝,異卉紛呈,什么人,什么人種得這一手好花?我蹲在一盆碗蓮旁,小小碗蓮似一只小小面龐,精致的粉紅色,似乎稚氣地?fù)P著臉笑,嬌嫩得無以復(fù)加。我見過中學(xué)一位老師種的碗蓮,但遠(yuǎn)不及這只那般有生命力,好象隨時會同你講話似。旁邊是一盆紫羅蘭,花萼微垂,神情大方嫵媚。對,我發(fā)覺它似有神情。

我愕住。喃喃道:“誰,是誰,種這等好花……”

旁邊有一把溫和聲音:“小姐很喜歡花?”

我起身,退一步,面前是一個年輕男子,整個人一種清潔干爽之氣息,令人神清氣爽。我忽有些怔忡,呆一會才答:“你的花種得太好,如有生命。”

旁邊一位小姐說:“植物當(dāng)然都有生命。”

我呵一聲,解釋:“我不是指生命,我是指……”不知如何講,那年輕男子微微點(diǎn)頭:“我明白。”

我松一口氣,看那盆碗蓮。男子問:“喜歡就買了它吧。”

我搖頭:“還是算了,這么嬌嫩,我怕養(yǎng)不好,暴殮天物。”

他微笑:“并不難養(yǎng),只要常常換新鮮井水即可。如果發(fā)現(xiàn)有問題,可以隨時來問。”他遞我一張名片。我低頭看:“林楊。”

我略有猶豫,那位小姐笑道:“阿林,一盆水呢,問這位小姐家遠(yuǎn)不遠(yuǎn),反正你也該回去了,不如送佛送到西。”

我笑起來:“是特殊待遇呢還是每人都有這種服務(wù)?”

林楊也笑起來:“小店新開張,附送服務(wù)。”

他捧起花當(dāng)先走出去。我追上兩步,想想,反正也收費(fèi),就由得他。

他看到我那個大天井,神情滿意,囑我:“小雨不妨,稍大雨便需移至屋檐下,水一天加一次,要新鮮水,最好河井水。”

我點(diǎn)頭。

他找好位置,放下花,微笑道:“真是好地方。”他逐一看過去,一一撫摸花株,回頭說:“種得好茉莉,快開了。”

我真心道:“哪及你花店里的花,美倫美奐,那才是真正好花。”

他微笑看我:“普通人種得如你這般好,已經(jīng)很難得。”

我輕撫萱草,問:“你學(xué)植物的?”

他想了一下,說:“是吧,而且我自小與植物一起生活,有時,我可與它們對話。”他笑。

我不以為奇:“是有這種事的,植物不如動物會以種種形態(tài)表示感情,但我相信它們亦深有靈性,會以它們自己的方式表達(dá)。”

他眼中露出歡喜的神采,溫和道:“你若與它們輕輕說話,它們會懂你的意思,會開極美好的花來回答你。”

我笑出來:“人們會以為花癡。不過何如?人無癖不可與之交。”

他亦笑。

 

一夜都在準(zhǔn)備第二天開會材料,調(diào)出以前的檔案資料,從互聯(lián)網(wǎng)搜索其他個案仔細(xì)分析,務(wù)求不教會場上被指摘到體無完膚。媚亦在為她負(fù)責(zé)的計劃愁眉苦臉,頻頻抱怨。

直至半夜才得回家。

十分疲累,去天井看花。

我住在祖母留下的青磚老房里,帶一個小小院子,一個大天井,全是花。祖母生前極愛養(yǎng)花,我的嗜好延自于她。周光明曾建議我搬出去住,說不太安全,我不作理會:“你怎么不說這里有鬼夜訪,添香讀書?不過是男鬼。”

他無奈。

搬出去?不,我的花精靈們何處安身?

我輕輕走動,茉莉花已有細(xì)細(xì)花苞,湊近聞輕香幽細(xì)。四色月季開得如火如荼,月光如洗,花色清麗。我的心安靜下來,一眼看到那盆碗蓮。

呵,小小粉色面龐似有笑意,我不禁道:“你是否無憂無慮?只要開盡芬芳便為一生目標(biāo)?多么開心,一生只需開花而已,不過要開得如此精致也需費(fèi)盡心神吧。”

小小面龐輕輕轉(zhuǎn)動,笑意漸濃。我用小指輕撫它面龐,嘆一口氣。

次日我去花店。

我對他說:“奇怪,碗蓮似會對我笑。”

他若無其事:“呵你看得懂它的表情。”

我的注意力被幾株植物吸引:“這似乎是茶花,為什么是金色?還有這株如只只荷包,秀美之至,這是什么?”

他笑答:“這象荷包的就叫荷包牡丹,色彩鮮艷可愛,我試試在此地是否種得好……”

我愛不釋手,突然一震:“這是金花茶!你——,這是不可能的,它會水土不服!”

我凝視它金燦燦的花盞,驚喜莫名。

他露出贊許的表情。

金花茶略顯矜持地微微顫動。

他與它們似合為一體。

我抱回一盆荷包牡丹。

家中玫瑰正開,茉莉吐芽,扶?;ǖ先绠嫞录緶\笑迎客,碗蓮仰臉帶稚,我將荷包牡丹放在碗蓮旁邊,說:“讓你們舊友重逢。”

在書架上細(xì)細(xì)尋找養(yǎng)植荷包牡丹的書。因祖母和我都酷愛養(yǎng)花,書架上盡是花書。祖母說,養(yǎng)寵物始終不如養(yǎng)花,花之解語如詩如畫,日日相伴,無厭無憎,寵物行動自如,要料理它實(shí)在頗費(fèi)精氣神力,生老病死太動干戈。我扶住書架,低頭黯然,祖母,我做不到不思念你。

 

下班時周光明打電話來問我去不去一起吃晚飯,“只是幾個朋友,你都認(rèn)識的。”然后直落唱歌跳舞。本來想拒絕,轉(zhuǎn)念一想,應(yīng)了下來。周光明說:“在‘雅樂’,我們在那里等你。”我望著窗外,漫漫應(yīng)聲。

周光明的朋友個個活潑,講起話來頭頭是道,他們的女朋友妝容精致,笑語如珠。我坐在一邊微笑,抱歉地想:向來數(shù)我最塌周的臺子??墒侵芄饷鳟?dāng)初喜歡我我就是這個樣子,不見得要我為他改頭換面??墒俏抑挥X興味索然,寧愿縮進(jìn)蝸居自得其樂。

荷包牡丹開謝了,我依照林楊指示,挖起它的根莖重新種下,澆水保濕,等待它三個月后再重結(jié)荷包。想起祖母喜歡美人櫻,因喜它別名鋪地錦,我想到那家花店買一盆回來,遂出門。

店門是關(guān)的,正覺有些失望,側(cè)邊走出林楊,看到我站在店門前,歉意地笑:“今天關(guān)門,我要去挖花泥。”

我只好笑笑,轉(zhuǎn)身。他從身后問:“好久不來了,碗蓮和荷包牡丹想必健康無恙。”我驚喜,原來他還記得我,笑起來:“是啊,它們托我向你問好。”他探詢:“一起去?”揚(yáng)揚(yáng)手中的花鋤和袋子。我興致大起:“好啊,你正好教我怎么拌各種營養(yǎng)土。”

他微笑:“我不擅用化肥。”

我亦笑:“我也不擅,因?yàn)槟棠桃郧皬膩聿挥谩N蚁牖▋嚎赡芤嗖幌矚g。”

我們騎車到一片山坡,附近有泥塘菜園,林楊下車,找迎南面挖草皮土,我?guī)兔伍_大塑料袋,盛滿半袋后,他將坡面一些落葉黃草等埋入土坑蓋好,然后拿出另一袋子,褪下鞋襪走進(jìn)泥塘,我探身說:“小心,塘泥會陷。”他略略抬頭,輕輕一笑。我頓時不好意思,人家分明是行家。

我看他赤手揀土,拿近鼻底聞聞,然后淘挖堅硬泥坨放在塘埂上,等他躍上來,手腳俱是泥濘,我?guī)退麑⒛噗绶胚M(jìn)袋子。然后他走過去與菜園主人微笑交談,兩人走到園子一角翻土,我好奇走近,他抬頭含笑說:“這是我去年冬季在這里借地堆肥的地方。”我恍然。

一天很快過去,我們騎車返程時,車子左左右右有五個袋子,真是辛苦。他說:“明天來,我教你調(diào)土?”我求之不得,一迭聲應(yīng)。他站在門口微笑,全身泥漬斑斑,可是有說不出的清朗。

 

我一連兩個星期呆在花店里。

下班后我就呆在后面調(diào)土剪枝,亦做骨粉,可以與許多慕名已久無緣得見的奇花異草作伴調(diào)養(yǎng),心中無限驚喜。林楊時時捧來新花教我養(yǎng),令我驚叫不已,他于是忍不住笑,細(xì)細(xì)講解種種花易生什么蟲病、該用何種土和花肥、什么時候追肥剪枝、分株、什么時候繁殖,我聽得津津有味。這比我從書中看來的不知強(qiáng)上多少倍。

到另一個周末,林楊帶我去花圃。那真是異卉紛呈。就連普通的月季也種類繁多,白色的“綠云”和“榮譽(yù)”散發(fā)細(xì)細(xì)玫瑰香味,中人欲醉,“林肯”花型優(yōu)美,深紅色帶黑紅紋,無限優(yōu)雅,還有朱紅色帶銀光的“超級明星”……獨(dú)獨(dú)在月季圃中我就流連不去。

月季圃后是天堂鳥,我看著它們紫紅含苞,盛開的則是橙黃花萼,淡藍(lán)色花瓣,一片美不勝收,嘖嘖稱贊:“美不可言,可惜這花不宜盆栽,又喜陽光,我那里可種不了。我可不可以時時來看?”我問林楊。

林楊笑意滿眼,強(qiáng)拉我走至另一花叢前,我輕呼:“這是仙客來!”并不稀奇的花種,可是粉白花枝如此清秀,我驚嘆。

回頭,林楊站陽光下,含笑如儀,眼神殷殷。我低下頭,一時間心中無限喜悅。

身邊,五色蝴蝶蘭輕盈欲飛。

 

我日漸對回家有躊躇。寧愿在林楊店里呆至關(guān)門。閑時林楊愛捧一本小說,我與他爭論書中是非,最惱他十二分寬容,到最后余我一人獨(dú)撐大局,他在一邊堅持沉靜溫和態(tài)度,激將起來我上前奪書,他護(hù),笑容狡黠,在花中穿插,竟追不上他。且我經(jīng)常被花間小事吸引:“咦,林楊,金花茶又有花蕾,它應(yīng)該是謝的時候了。”“大百合抽莛了!”并頭看花,時時驚嘆。

我?guī)Я謼钊プ婺改骨啊?/span>

我說:祖母已離開我九年,可我從未感覺她離去,睡至半夜,依稀仍可聽到隔壁臥房有輕緩翻身咳嗽聲。鼻翼漸漸酸漲,林楊緊握我手,低頭鞠躬,凝視祖母含笑遺像,輕輕說:“您必定會佑護(hù)乙純一生,無論快樂與否,知道您在,便可安寧。”

我和林楊往后山走,后山古樹參天,老藤纏繞,各種各樣的植物盤旋叢生,濃蔭匝地,舉頭不見天日,各種鳥兒鳴叫不停,腳旁不知名的動物嗖嗖來去。遍體陰涼,我與他分枝拂葉,卻快步疾走。走過一片樹林,眼前開朗,山谷中一條河流自樹林深處順延而下。

沒有人知道森林里的河流是多么清澈美麗,陽光從參天的古樹間細(xì)細(xì)碎碎地灑下來,河旁有鮮花如許,樹間有松鼠穿梭,鳥兒婉婉啼囀,風(fēng)兒輕盈飄蕩,落葉兒、花瓣兒在河面慢慢順波而去,時而有魚在見底的河水里輕盈游動。

我對林楊說:“這里有許多野蘭花,香氣不知多好。”

林楊微笑。我站在一棵極粗的柏樹前問他:“你猜,這棵樹有多少年了?這里叢生進(jìn)去,有許多野松柏樹,不知幾百幾千年??幢M繁華,多么寂寞。”

林楊輕輕撫摸樹身,我向往地說:“我希望它們與我說話。林楊,這是我最美麗的心愿,所有的花草樹木都與我說話。”

林楊輕笑起來,笑聲輕輕蕩漾開去,點(diǎn)點(diǎn)回聲,似乎所有花木亦輕笑。鼻端嗅到一縷幽香,我飛奔到河邊一叢樹木草叢后,大聲叫:“林楊,來看蘭花!”

幽香漸濃,幾株野蘭花抽枝吐蕊,淡黃花瓣毫不醒目,然而香繞周身。

我問他:“你知道這叫什么蘭么?我查過字典,它叫素瓣蘭。對不對?”

林楊深深凝視我,我亦望他,雙目中有無盡深遽、而歡喜漸濃。

 

已有很久沒有見到周光明。當(dāng)周光明到我辦公桌前時,我怔了怔,有一點(diǎn)心虛。

他手上拿著一個很厚的文件夾,笑吟吟看住我,頗有掩不住的神采飛揚(yáng),我詫異,才想起來問:“上班你跑來這里干什么?”

他對我擠擠眼睛,笑而不答。

媚在那邊出聲說:“真抱歉,周先生大駕光臨可不是來找你。”她探過頭來笑嘻嘻:“來做那個計劃案的,開發(fā)區(qū)的投資規(guī)劃由他負(fù)責(zé),約好了咱們副總。”

原來多日不見,他亦有他忙。

我輕輕嘆氣,可是,光明,光明,我要對不起你了,為什么你一點(diǎn)也沒有察覺?

副總打開辦公室門,遠(yuǎn)遠(yuǎn)同周光明打招呼,周光明拿起文件夾,歉意地說:“乙純,待會兒下班你等我,一起吃飯,到原來的餐廳好嗎?”他匆匆走開,沒有忘記留一個溫暖的微笑。

我想叫住他,卻頹然低下頭。

在餐廳里等了許久,周光明仍未出現(xiàn)。一定是太忙,我苦笑,算了,要說什么也不急在這一時。拿起包起身,手機(jī)倒響了,周光明抱歉的聲音:“乙純我現(xiàn)在和你們副總在另一家餐廳,還有些細(xì)節(jié)在談,要不你一起過來?”

我看了看表,說:“不了,你不用管我,好好談。”

我開了門,走出去。

不,我平靜地想,我沒有理由怪他,他始終是把我放在心里事事為重的,是我,我要從他的心里走出來,我要了另外一個世界。

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

路口,林楊的花店還開著,那一團(tuán)燈光令我心中雀躍。走近了,發(fā)覺門口有一個打破的花盆。我愕然。

林楊無奈地解釋:“剛剛有一個客人來退花,你看,才一個星期,養(yǎng)成這樣。我只是說她照料不周,結(jié)果……”我看見那一株非洲堇,葉片已經(jīng)枯焦且有一些腐爛,花蕾半落,說:“這個很好說呀,陽光照得太多了,水不應(yīng)該澆在葉片上。”我找出一個花盆,鋪一層培養(yǎng)土,將它埋入,略略灑一些水。

林楊在一邊含笑贊道:“著實(shí)是個行家。”

以為他揶揄,抬頭卻看到他深深的贊賞,我脫口而出:“林楊,你希望過什么樣的生活?”

他微微詫異:“簡單的生活。”

我說:“開一片花店,種花養(yǎng)花賣花,閑時看書看電視出外遠(yuǎn)足,還有三兩好友知己時時相聚。”

林楊微笑:“是,只要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其它的,無足輕重。”

是的,簡單的生活,我喃喃道:“只要簡單的生活,不用太大的房子,不用太多的錢,不用太多的欲望,只要兩個人,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林楊握住我的手,注視我,眼中掠過些微滄桑,慢慢蓄起暖意:“乙純。”

我下定了決心。

 

報紙上登出報道和啟事。我在辦公桌上攤開,一邊喝咖啡一邊大略地看下去。是我們公司和周光明公司的合作開發(fā)文案,媚和周光明負(fù)責(zé)做的。終于在投資方、設(shè)計方和東風(fēng)——政府取得協(xié)議,擇日動土。

我淡淡地笑,早知道光明的努力必有成就。

繼續(xù)看下去:開發(fā)規(guī)劃區(qū)域?yàn)?#8230;…,區(qū)域內(nèi)一切建筑、私房、私墳將進(jìn)行拆移,政府和開發(fā)商將會給予補(bǔ)償。

我的笑意凝住。

那個龐大區(qū)域的位置!

跑去找林楊。門口看到一年輕女子匆匆走出,我回頭看她,她似有重重心事,徑自走遠(yuǎn)。

林楊看到我,笑了笑,不知為何,臉有憂色。我咽住要說的話,問:“林楊,有什么事嗎?”

林楊忽然看住我,很久,不發(fā)一語,然而眼神中諸多情感一一傾訴,我如中魔癥,非常困惑,然后喜悅。我輕輕說:“林楊,你什么都不用說,我信你。”

他渾身輕輕一震,微微嘆息,手指掠過我發(fā)梢,憂色并不稍減。我替他招呼客人。

不知為何,花兒們都略略低頭,連平日喜洋洋的萱草也略有憂郁。我不禁笑:“人人叫你忘憂呢,快快揚(yáng)起臉來。”

我回頭望林楊,他俯身替花分株,明顯神思不屬。

臨關(guān)門前,林楊忽然對我說:“花店可能要關(guān)幾天,你下班后來幫我看看?”我毫不猶豫地點(diǎn)頭,然后笑吟吟地看著他:“不如你請了我做伙計吧,肥水不流外人田。”隨即住口,面孔發(fā)熱。

他展開笑容,關(guān)門。

林楊過了兩天便回來了,我正替花剪側(cè)蕾,見他回來,意外之喜,笑著:“我以為得好幾天呢。”

他站在門邊,怔怔地看我,半天不動,十分疲倦。我上前,拉他坐下,他突然抱住我。

很緊。很緊。我從他肩上看到海棠調(diào)皮地探頭,有點(diǎn)慌亂的心平穩(wěn)下來,任他緊緊相擁??墒撬男奶鴦拥梅浅2话?,我十分疑惑,但我決定什么都不問。在那一瞬間,我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信任他。

不得不自行聯(lián)系公墓。周光明從不曾和我去看過祖母,不,是我沒讓他一起去。故此全不知情。因?yàn)榱謼睿椰F(xiàn)在對周光明忌憚三分,是以沒有了責(zé)難的去處。

媚悄悄問我:“有麻煩嗎?”

我嘆口氣:“政府的規(guī)劃哪會有麻煩。只是我想祖母不會喜歡。”

媚說:“沒有辦法啊,不過那地方規(guī)劃好后倒真是不錯的。”

我冷笑:“一條水泥大道直通進(jìn)去,然后再修四通八達(dá)的小路,砍伐山木,趕走鳥雀,做出一副宜人居模樣。什么是天敵?人才是天敵,所有一切的天敵!”

周光明從里面走進(jìn)來,一臉遮不住的無奈寬容笑意。媚吐吐舌頭,笑著轉(zhuǎn)身走開。

林楊時時關(guān)門,留下紙條囑我如何料理各種花卉。有的花需強(qiáng)光照射,有的需安然過夜,紛紛照辦。我天天晚上在林楊花店,輕輕與花兒們交談,心中擔(dān)憂。每次林楊回來,例必與我緊緊擁抱,除此之外并無其它親熱動作,然而他的雙臂傳遞強(qiáng)烈不舍。

似將有事發(fā)生,然而不著端倪,分外憂心。

 

一日周末,我在花店與顧客輕輕解釋扶廊花的習(xí)性,輕快地告訴他:“其實(shí)半支蓮與扶廊花很接近,只是扶廊花要大且艷,就難養(yǎng)得多了。它對土壤的要求比較嚴(yán),你看,這是扶廊花的養(yǎng)護(hù)條件。”我將一張紙遞給他。那顧客笑道:“很周到嘛。”

我笑:“那多多光顧啊。花兒是最美麗生命,千萬不要疏忽了它。”

我把錢收入抽屜,林楊剪枝,抬頭對我溫煦地微笑,我輕輕抱住他臂膀,只一下,笑著跑開招呼客人。

是周光明。

他完全看到了剛才一幕,非常不可置信,直直地盯著我。我呆住。

然后他問我:“原來你天天在這里?”聲音并不平穩(wěn)。我低下頭,輕輕回答:“是的。”突然脫口而出:“光明,這是我這一生找到的最好地方,我再不打算離開。”

他慢慢后退,待我抬頭,他已不見。我怔怔,身后有人扶上我肩,回頭看林楊,他目光中有極復(fù)雜感情交織,然而逐漸平靜,露出微笑。我握住他的手,他低下頭,看我,眼神轉(zhuǎn)為憐惜、濃重傷感。

林楊的一切以眼神傾訴,而我,成為它的讀者。多么幸運(yùn)。

而他輕輕地說:“沒有人是不講尊嚴(yán)的吧?”我歉疚:“也許有的人是不講的,可是他肯定不是其中之一。”

我輕輕將一塊白玉放入他手中:“林楊,玉保平安喜樂。”

林楊微微一怔,目中忽然激蕩,擁我入懷。

周光明不再來我家。這件事沒有人提起。

林楊離開店的時間越來越久,我常常三五天見不著他。而天氣漸漸熱了,許多花都不再開,我多去花圃替花遮蔭,有的需搬進(jìn)花房,我就雇了人做這些粗工。

我再一次見到那年輕女子。是在花房內(nèi),晚上。只覺她一雙妙目閃閃發(fā)光,她輕聲與林楊交談,見了我馬上出門走。我記起來,第一次到花店見過這個人,她囑林楊送碗蓮至我家。

林楊說:“她叫飛鴻,我們認(rèn)識很久,下次,介紹你認(rèn)識。”他的聲音很倦。

林楊愈來愈憔悴,每次的緊緊相擁愈來愈久,常常久久凝視我,神色帶有重憂。我心中擔(dān)憂也愈來愈重,有時兩人勉強(qiáng)對笑,他便轉(zhuǎn)過頭去,整理花盆。

茉莉花開得一天一地,香氣四溢,賣得非常的好。曇花也有了花苞,許多人來訂購,我留了一盆最飽滿的,開始增施磷肥,以期它開得最好,我要與林楊共賞。

祖母的墳已移至公墓。我獨(dú)自操辦此事,雇人拆墳、擇骨、裝骨、選地,一切辦妥,神思不屬。

而那個美麗的地方,自從移墓后在那里看到一輛推土機(jī)后,我再也不肯去看。

我與林楊經(jīng)常手握著手在花店里閑閑聊天,林楊仍很仔細(xì)地照顧花兒,輪到他調(diào)培養(yǎng)土和制骨粉、調(diào)花肥,我在門外售賣。他似已漸漸不太愛見外人。

 

然而那日在店門外聽到飛鴻與林楊大聲爭執(zhí):“你們?yōu)槭裁匆欢ㄒ@么做?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一定沒有?為什么?”

林楊輕聲回答:“不再有別的辦法。”

飛鴻大聲說:“可是你們不能這么做!林楊,求你,放棄這個想法。”

我走進(jìn)去。他們立即抬頭,飛鴻緊緊盯住我,嬌艷雙目透出凌厲憤怒:“你!是你!”

林楊馬上走到我面前,說:“不是她。”

飛鴻神情悲憤已極:“林楊,到這個地步,你居然還這樣維護(hù)她!你是為了她才戀戀不去?林楊,林楊!”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臉給我一個耳光,然后飛奔而出。

我極其錯愕,林楊馬上關(guān)門,囑我坐下,摘下幾張葉子嚼碎敷在我臉上。然后,我們沉默。

林楊蹲在我膝前,許久,輕輕說:“乙純,不要怪她。”

我搖搖頭,我握住他的手,說:“林楊,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要與你在一起。”

我輕輕地、向往地說:“象你說的,過簡單的生活。我們種花、養(yǎng)花、賣花,閑時看書、看電視,出去挖花泥、堆肥。其它的,什么都不用,什么都不要。林楊,好不好呢?”

我低頭,看到林楊淚流滿面。

他輕輕抱住我,呼吸聲在耳側(cè)輕輕地,似在告訴我一些什么,然而我聽不懂。我俯首他背上,嗅著他清爽氣息,只愿此刻天長地久。

那天晚上,林楊一直握著我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突如其來的,我有些害怕,天色漸陰,風(fēng)雨欲來。

三朵碗蓮全部謝掉。這正是開花時分,我心中似有預(yù)感,十分不安,叫了車子把碗蓮送去花店,對林楊說:“全謝了。”不知自己語中已有哭意。

林楊蹲下,撫摸碗蓮,碗蓮輕輕顫動,風(fēng)過處,十?dāng)?shù)瓣月季茉莉吊鐘花瓣紛紛墜地。我惶然四顧,林楊抬頭,眼中重重憂傷。

我心中慌亂,低低說:“我并無忽略它,我天天替它添水,林楊,它為什么謝了?”

林楊不語,站起來,走進(jìn)里屋。然后,傳出他溫和的聲音:“花與人不一樣,有很多原因不能控制的。不要緊的,乙純。”

我輕輕觸摸碗蓮凋零低垂的頭,問:“告訴我,為什么你不再開花?你的小心眼里是不是有話要講?”小小碗蓮的頭垂得更低,似有傷心無限。

林楊拿著花鋤走出來,我說:“林楊,碗蓮傷心呢。”

他換了話題:“乙純,這幾天我要出去,等我回來。”

林楊出去五天,回來之后憂色一掃而空,他笑著對我說:“你還記不記得你祖母的墓地?”我詫異:“奶奶的墓地早就移了。”

他沉吟:“我想出去走走。乙純,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見他開朗,心中無限歡喜,天涯海角也去。

 

可是彼處面目全非。

后山已經(jīng)有隆隆機(jī)器聲,他們雖然保留許多樹木花草,然而許多各色植物已消失不見,原本濃蔭匝地被修整得如園中景樹,更有一些已被砍伐殆盡,殘枝縱橫,鳥兒們的聲音稀稀朗朗。那條美麗的河流不再清澈,旁邊的鮮花碾壓俯身,奄奄一息,僅僅兩個月。

我心中難過,聽說某些古木會被移植,但是條件不行的話將被砍伐。工人們遠(yuǎn)處的喧嘩傳過來,松鼠們驚慌逃竄。

林楊靜靜望著這一片狼藉,眼中傷痛悲哀。我說要走。他慢慢平靜下來,安靜凝視我:“乙純,人類是否從不顧其他生靈的尊嚴(yán)?”

我說:“他們并非真正人類,他們是敗類。”我想起是周光明的計劃書。一時間心灰意冷,只想快快逃開。

林楊微笑,我淚眼朦朧中看到他雙目滄桑迭起,似乎深遠(yuǎn)無限,然而平靜安寧。

他一步一步走著,森林深處,仍然古藤纏繞遍地,樹木遮天蔽日,可是假以時日,一切終將不復(fù)存在。他緊緊握住我手,雙眼安寧地四望,間或帶笑說幾句話:“你看,這是什么蘭?”“乙純,我們看不到天了,怕不怕?”“這是凌霄。”

我打起精神,與他說話。

仍然開了店門賣花,只是林楊開朗許多,常常含笑凝視我,時時相擁,我心中漸漸平靜。

夜里關(guān)門后,他送我返家,在門口總籍故東問西問,不讓他即刻離去,他一任我任性,無限縱容。

日子過得飛快??鞓返娜兆涌偸翘?。我很明白。

那一夜,我在家門口說了又說,問了又問,終至無話可賴著再說,傻笑著停住嘴,依依不舍。

林楊憐惜地看著我,輕輕抱擁,然后他輕輕地說:“乙純,好好照顧自己。我要走了。”

我轉(zhuǎn)身開門,笑著說:“明天見。”

他拉住我,又擁了擁我,輕輕吻我額角,黑暗中雙眼強(qiáng)烈不舍,我亦吻他,笑。

他終于放手,輕輕說:“再見。”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林楊。

 

那天晚上我做夢,夢見那片開發(fā)的森林一片火海。我渾身灼痛,火焰逼近身來,感覺到發(fā)梢已被燙焦,皮膚熾痛難耐,四周全是起火的樹木草藤,我無路可逃,劇痛。我驚叫,四處逃竄,然而火勢漸大,而沖天大火中我看到林楊驚恐的臉。

我翻身坐起,似乎渾身皮膚仍有灼傷的痛楚。

林楊象空氣一樣消失。

我仍然天天去花店照看,賣花。然而許多花已枯萎,無論我如何照料仍不復(fù)生機(jī)。我把枯萎的花送去花圃,花圃里群花不再含笑迎人,然而,仍有許多人來買花。夏天的天堂鳥開得正好,茉莉夜來香都最最是好時候。

我白天上班,晚上賣花,心力交瘁。沒有林楊,花兒們失色許多,一盆一盆地賣走,卻沒有功夫去栽種,我提供不了更深的技術(shù),這些花嬌貴得不是我養(yǎng)得了的。

我深深思念林楊,然而他不再出現(xiàn)。我不去多想,他必有他的理由,我從未懷疑過他。

我亦深深知道,他決不會離棄我。

那天夜里,曇花開了,雪白雪白的花瓣“嗒”一聲,輕輕裂開,然后緩緩綻放,香氣自花心漫延開,氤氳整個庭院,月光如薄薄水銀鋪瀉一地,曇花晶瑩如玉,雪白嬌嫩。我輕輕地說:“林楊,曇花開了。你在哪里?”

深秋時分,花已賣盡?;ㄆ缘闹魅藖硎栈ㄆ裕艺驹诨ㄆ郧?,初夏時滿地錦秀如今荒蕪一片,我不得不把余下的花轉(zhuǎn)給花農(nóng),然而花店里的金花茶我搬回了家。

我盡全力照看金花茶亦力有不逮。我內(nèi)心哀哀求懇:“林楊,你快快回來。沒有你,我連花都不再種得好。”

冬日,暖陽照射。我徘徊在花店門口,花店早已關(guān)門,只是租期未到,我將里面打掃干凈,靜待林楊回來。還有四個月,店面就要收回,我慘淡微笑,不要緊,林楊還知道我的家。

我遇到周光明。他怔怔地站在我面前,問我:“乙純,你為什么這么瘦?花店呢?怎么不開了?”

而他眼中全是了然。我并無惱意,輕輕地說:“你呢?計劃必定順利,你應(yīng)當(dāng)很忙。”

周光明笑了,他說:“你果然不理世事,計劃早已取消。那場大火把什么都燒盡了,還能開發(fā)什么呢?”

我不語。緩緩地,才說:“怎么會起的大火?誰這么不小心,燒毀萬千錢銀?”

他沉默,半晌說:“最可惜那些古樹,連最里邊的深山古樹都燒得一干二凈,連樹根都不留。不遠(yuǎn)處的幼苗卻還活著,真是奇怪。”

我的內(nèi)心深處突然一動。一種莫名的預(yù)感令我馬上攔了車子直奔深山。

滿目蒼夷。青翠群山枯黑焦炭一般,古樹參天焦黑如墨,枝椏滿地,鳥雀絕跡,深冬冷風(fēng)刺骨,嗚嗚如泣。我飛奔入山。

我不知道要找什么,然而我知道我一定能看到些什么。

我看到那年輕女子冷冷背身而立,飛鴻。她輕脆地說:“我等你很久了。”

她彎腰挖土,在她身邊是一株焦黑古樹,毫無生機(jī),漸挖漸深,可以看到古樹深根交錯盤纏,伸往地底,然而亦帶焦黑,觸目驚心。我掩目,然而,我看到什么?

根筋深處,交錯如手盤捧著,是一塊白玉。

我輕輕放入林楊手中的白玉。

如雷轟頂,我連連后退。

飛鴻轉(zhuǎn)身靜靜看我,眼中憤恨仍在。

她冷冷地說:“你明白了沒有?”

我望住她,不,我不明白??墒牵N種情事飛快掠過腦際,林楊,林楊,相處經(jīng)年,我好似是明白的啊。

我撲上前,雙手穿過重重粗厚根筋,觸摸白玉,然后握住焦黑根筋,緊握,我淚如泉涌,滴入樹根,嗤嗤有聲,全被吸入。

林楊,林楊。為什么不早早告訴我真相?

飛鴻冷冷地說:“告訴你真相又怎么樣?你能做什么?”

我哀求地看著她,淚不能止。

她漸漸消去眼中憤恨,輕聲說:“他于九年前認(rèn)識你,那日你在你祖母墳前哭暈,九年來你時時來此與你祖母交談,他全都知道。原來以為,你們可以永遠(yuǎn)在一起,可是……”

她目中含淚:“這是他們的決定,林楊要我告訴你,他說他們不是報復(fù),但是他們無可奈何,任何生命都有選擇尊嚴(yán)的權(quán)利。”

 

我提早將店鋪頂給別人,不再等待。我的庭院里種滿了花。

我的花,四季都陸續(xù)有開。

思念應(yīng)是我終生記號。我仍然去那片深山,他的精魂不知飄向何方,閑時,總會回來看看吧。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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